清明谷。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柩静静洒下,堇色坐在梳妆台前,形只影单的背影有些忧郁。

茱萸兴冲冲跑了进来,也不顾仪态了,“殿下,我们该出发了!”

今日众人便要启程,谷内所有人都洋溢着无边的喜悦,外面的侍卫侍女们都在严阵以待,只等堇色了,忙叫茱萸进来催促。

她看到她正在梳妆,又将那一只水蓝色的朱钗别在头上,嘟囔一句,“殿下,您怎么天天戴这个呀。”

堇色美眸深垂,没有抬头,只轻轻微笑了一下。和茱萸一起走出院落,堇容已经早在马车前等她。

今日堇容打扮很是考究,一身墨色锦服衬的整个人芝兰玉树,他抬头看向来人,墨色束带轻舞在风中,朝她颔首一笑。

踏上马车之前,堇色又缓缓转过身,静静环视着陪伴自己十七年的院落房舍,心中感慨万千。

“殿下,该进去了。”侍卫看她凝了半晌,忍不住催促道。她只好掀帘上了马车,又轻轻掀开珠帘,望着庭院中那一颗古老的槐树,眸光染上深深的追念。

每逢时节,她们都会聚在这颗槐树下,茱萸做好佳肴,众人准备好瓜果美酒,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赏花对月、把酒欢谑。她每次都不打扰,只默默坐在一旁,看着看着,也会被她们的笑意所感染。

那可以说是这十七年里最为快乐的时光了。

马儿嘶鸣一声,车内晃动了一下,堇色知道这是要启程了。

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困了自己十七年的地方。可是凝望着不断远去的青山碧水、叠翠雾霭,她又觉得很舍不得。

熟悉之地正在一寸一寸缩小,马车始终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她抚摸着鬓边的珠钗,感受珠饰垂打在手背的冰冷温度。

明明知道他不在,也看不见,但好似将它戴在身上,就好像他就在她身边一样,明明也清楚这里不会再回来了,而自己,也再也等不来那个少年。

原来饶是她,也会有这样无用的感情,将一个物件当做一个虚妄的慰藉。

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堇容吩咐众人原地歇息。

堇色慢慢下马,看向周围已经完全陌生的四周,眼神泛起一阵恍惚。另一辆马车上,堇容同时下马,捕捉到了她此刻的神色,“舟车劳顿,委屈长姐了。”显然是会错了意。

附近没有驿馆,众人选择就地休息。挽丰拉着茱萸等人搭起了帐篷,堇色和堇容则围坐在篝火边等待着。

两人都是喜静之人,待在一起异常静默。堇容微微侧眸,看向一旁的堇色,她抱着双臂不知在想些什么,火光映在她茭白的小脸上,跳跃出一道道明灭寂寥的光影。

“长姐在想些什么?”

听到声音,堇色沉默的眼波终于晃动了些许,半晌,她淡淡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我很害怕。”

离开了这里,前方更加迷茫,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不知道。

堇容轻轻挑眉,淡淡道,“无论如何,长姐总归要走出这一步的。”她是一国公主,不可能永远困居于此。

可是,之后呢?又该如何?陌生的皇宫,陌生的家人,前路仿佛是一团看不清的迷雾,她不知道,也没有问出口。

她总是这样的悲观,不对外界抱有一丝期望,那个少年的离去更像是再次证实了她的人生箴言——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让你产生一丝期许的。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堇容眸光一转,换了一个话题,“长姐有所不知,其实我只出宫过两次,算起来,这也是我的第二次出宫。”

“我第一次出宫,是被父皇派去梁州治理水患。那里不比皇城,气候干燥风沙催人,暴雨的时候,每每遇到山洪,都会冲毁大量农田房舍。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官又贪得无厌,于是又一次发生水患时,父皇便将这一任务指派给了我。”

难得听堇容讲他自己的事情,堇色轻轻转头,安静地倾听起来。

“……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之久,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那几个月……想想滋味可不是太妙,等到处理好了所有事务,终于回宫复命时,结果不料途中又遇到了马贼。”他一举一动无不积玉照石,完美地教人挑不出一点差错,竟也有如此落魄的时候,一时间竟勾去了堇色的全部心绪。

堇容一字一句说的缓慢,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那个时候命悬一线的感觉,仍然尤记他心,“不过庆幸的是,生死难逃之时,我被一个高手所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个高手,只是一个少年。”

堇色心头一跳。

他浅浅一笑,继续娓娓道,“虽是少年人,但他的武功却非常的高,说来也巧,他那时正被仇家追杀,恰好与我们混战在了一起,索性就把那一群人全杀了,倒是无意间帮我行了好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她的反应。

当听到“少年”两个字的时候,她沉静的羽睫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便垂下眼去,听着更为专注。“……那个少年杀完人之后,没有留下任何的姓名,甚至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原以为是萍水一逢,没想到在此之后,我又再一次遇见了他。”

“然后呢?”堇色问。

“那时他被人重伤,无意间躲入了我的雅间,于是我掩护了他出城,又随手救了他一次。那个时候,他在我的保护下非常安全,尽管受了我的好处,却仍是不愿开口说些什么,仿佛对陌生人有着天生的抵触。”

堇容想留他所用,他却直言不想受制于人,依旧没有说出名姓,于是他只能派人去打听,在之后多次追杀的仇家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

堇色问,“那个高手,最后可有留下姓名?”

堇容转眸看她,淡淡道,“他叫,无萧。”

堇色愣住,“什么?”

朱痕坐在溪边清洗着带血的锁链,有些气喘吁吁。

她想不明白,在最后的逃跑时刻,一直默不发声的无萧竟然突然闪身,袖中扔出一发暗器迷雾,把赤炎给救了下来。

自己当然不能因为他的拖累而死在这里,只能不得不去助他。想必救了赤炎这个教中叛徒,以后幽澜教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想到最后离开时归尘那一张恐怖的脸,朱痕一阵头痛。

逃命途中,她始终想不明白无萧为什么突然要救这个人,这是脑子抽了?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要把他救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们险些便死在那里!”

无萧竟然还认真的想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

朱痕无言以对。

这个人好像脑子有点问题。离开幽澜教之后,她便重新恢复那一副冷漠沉默的面孔,蹲在溪边收拾武器恢复体力,与那两人保持一定距离。

无萧便得空,懒懒地走到赤炎身边。见他依旧是麻木的抱着紫荆的尸体,维持着几个时辰前一模一样的姿势,临走之前还死死抱着紫荆的尸体不放。天知道有了这么一个拖累,他们几个人是多么艰难才脱离归尘的魔爪逃出来的。

听到有脚步声,赤炎没有回头,淡淡开口道,“我跟紫荆是几年前认识的,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教头,但是生的很美。我只是注意她,但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之后她靠着自己的能力,慢慢成为了跟我一样的教头,我觉得她只是个绣花枕头,靠身子一步步爬上来的罢了,嘴上也不留情面,但是她却没有任何不满,只是一直在背后默不作声地苦练自己。”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后来的一次任务中,我身负重伤,让她先走,没想到她放着逃命的机会不用,竟然蠢得留下来陪我一起死。那个时候,我忽然对她的印象变了,也不知是哪里的力气,动用了全部的内力,和她一起把敌人通通杀死,然后逃出生天。”

“之后,我便开始关注她,在各种任务中保护她,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她也会为我疗伤,为我排忧解难,我们共同在教中披荆斩棘,我也慢慢爱上了这个女人,然后,教主闭关,教中大乱,我们受够了教中诸多争斗,相约找机会一起逃离出去,然而早已被归尘视为眼中钉,终于找得机会被他一网打尽。”

“我爱她,为了她我死都愿意,但结果却是,她为了我而死,为我挡下了那致命的暗器。”

“我让我的女人为我而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赤炎声音沉痛,眼中含着千钧恨意,“我要活下去,怎么样也要活下去,就算蛊毒缠身死无全尸也没关系,我一定要在死之前杀了归尘,为紫荆报仇!”

无萧报臂站着,冷冷地打量着他,倒是难得听一个人这么长篇大论。

他虽然救了他,但不代表他心里就真正瞧得上他。

不过,脑海转了个弯,无萧默了默,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敛了眉眼,淡淡问道。

“——杀手,也会有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