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东宫。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倏然落地,朱痕单膝跪在地上,眉目深垂,“殿下给我的锦囊,属下已经送到。”

堇容端坐在案桌前,随意从高叠的奏折中抽出一卷展看,“可有什么异常?”

“无萧确无异常,依旧是和往常一样,不过——”

“不过什么?”

朱痕踌躇一瞬,冷言道,“无萧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看举止,似乎很是亲密。”

堇容放下了奏折,漆黑的眼珠缓缓滑到眼梢,漫不经心地落向她,“女子?”

印象中他孑然一人,并无什么亲人,堇容默默想着,“什么样的女子?”

“离得太远,属下不敢妄加揣度,不过那女子看上去气质非凡,似乎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等待许久,见台上始终没有反应,朱痕抬起头来,只见他眸光微敛,似在若有所思。

然后,高台上的人轻轻哼一声,勾唇轻笑。

“这倒是奇了。”

“去查一下那个女子是何来历。”堇容想了想,又缓缓道,“还有,天参蛊的下落,也可以探查一下。”天参蛊,绝迹了十几年的天参蛊,他也只在皇宫中听说过一二。

“殿下的意思是?”

“他以前从来不是这般在意他人之人,如此肯放下身段求本宫帮助查找天参蛊的下落,说不定与他身边的女子有关。”

他之前不是没送给他一些婀娜的美姬,但都被他直接拒绝,那少年处事随心所欲,又软硬不吃,做事全凭自己的喜恶,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无懈可击下去,没想到一转眼,他便给了他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只来之不易的鹰隼,必须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将会作为他的刀鞘,他的刃。

朱痕退后一步,身影再次如鬼魅般隐去。

“殿下,去清明谷的准备都已经齐全了。”朱痕一去,内殿内又缓缓走出太傅。

堇容点头,“好,本宫离宫之后,一切便交给你了。”如今大事还有一件。

那个绝迹了十七年的临嘉长公主,他的皇长姐,一度成为宫中隐晦的女子,连他不禁也好奇起来,即将要见到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夜里,无萧暴躁地躺在**,翻来覆去地打着滚,“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他强忍着自己不知名的火气,终究是少年心性,来回几遍,最后艰难地调息了内力,才堪堪地睡去了。

第一天,堇色没有找他。

第二天,他闷闷地抱着被子,想着她要是来找我的话,自己就假装原谅她好了。

第三天,看着紧闭的竹门,无萧终于忍不住纳闷起来,她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终于耐不住坐了起来,“难道真的是我做的不对吗?”

而且无萧发现,堇色这几日几乎不出来了,白天也不出来采药,只闷在屋子里,不知做些什么,一天找不到人。

她好像,在刻意地躲着他。

终究是少年心性,终于寻着一个机会,看到堇色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他心里踌躇了一阵,便跟了出去。

堇色正在照顾幼鹰,看见他来了,抬起眼轻轻地瞥了一眼,面色温淡如常。

他颇为警觉地默默坐好,凝视了一会她温柔的动作,骚了搔头,试着开口,“那个……”

堇色没有理会他,慢慢揭开幼鹰爪上的绷带,柔柔地拍着雏鹰,“你差不多好了,也该离开了。”

无萧一下子直起了身子。

这怎么感觉像是在说他?

于是,他悲戚地、有气无力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抱着幼鹰起身,一直去到了门外。

堇色张开手掌,举起捧在手心的幼鹰,轻轻道,“去吧。”

幼鹰跳在手心叫了一声,扑棱了一下翅膀,却并没有离去。

堇色有些不解,“不想走么?”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照顾你了。

无萧看着一人一鸟的温情画面,苦于自己插不进去,想了想,他道,“你这样它是不会走的。”

堇色顿住了动作,不发一语,但似乎是在耐心地听他说话。

“你把它养的太好了,它是雄鹰,生来是属于天空的,安逸的环境只会消磨它的烈性。”说完了之后,无萧自己像是也想到了什么,亦是怔了怔。

他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提议道,“算了,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拦腰抱起了她,连带着她手中的幼鹰一起,脚尖一点,便轻轻凌空而起。

堇色始料未及,情急之下不得不揽住他的腰身,“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肯对他讲话了,无萧自然很高兴,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一会,你就知道了。”

堇色怔住,这是他第二次带她飞,第一次,便是带她去了青城集市。

“方寸之间的月亮有什么好看,”他看着她,言笑晏晏,“我带你去看外面的月亮吧。”

堇色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蛊惑了,否则她不会就这样真的跟着他离开了山谷,任由被少年背着,飞跃至崇山峻岭之间。他轻功奇绝,脚尖点在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个山崖的凸起处,纵身便已飞跃万丈,转眼间,清明谷已经离两人很远。

望着越来越小的清明谷,直至它成为一个点,后知后觉的懊恼涌起,她甚至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万一他将自己就这样永远带走了……?

无萧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别害怕,我不会拐走你的。”

拐人,并非他所长。他要的是窃心。

“听见了吗!这才是风的声音!”身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堇色忍不住抬起埋在他肩膀处的头颅,余光略过无数的山川俊峰。

那一刻,她身心喜悦。

许久的以后她才明白,那是名为自由的感觉。

可能是喝了酒,无萧周身清冽的酒气萦绕在鼻间,还有身上丝丝缕缕的皂香味,变成她心中那一道难以磨灭的映象。

如今又被他拦腰抱起,那种印象又再次浮现了出来。不过这次只过了一会,两人便落了地,面前是一道万丈悬崖。

看到这悬崖,无萧神色一冷,不好的回忆又涌了出来。正是在这里,他差点命不久矣,最后误打误撞地跌入了清明谷。

堇色刚一落稳,吓得倒退了一步,他从后面扶住她,缓缓道,“雄鹰之所以是天空中的王者,是因为在小时候它们便不能再赖在巢穴,它们会被母鹰驱赶掉下悬崖,能够战胜这一困难的,便可以真正地学会飞翔,如若不然,等待的便只有死亡。”

“这一只我们捡到它的时候便受伤了,地方也对得上,很有可能便是在飞行历练中掉下来的。”

说完,他接过幼鹰,一把便将它朝着眼前的万丈悬崖抛了下去。

幼鹰凄厉地喊了一声,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不!”堇色心中一惊,不顾无萧的阻拦朝悬崖下看下去,“它会死的!”

“就算是死,也是死得无憾!这才是它生来的价值。”

堇色怔住。

“雄鹰生来便要经受残酷的飞行历练,要蜕变,要重生,就算是死,也会死的悲壮,对于这种动物,最不可要的便是安逸的生活,所以,你这不是在救它,而是在害它。”

无萧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深不见底的崖底,已经看不到幼鹰的身影。堇色沉默着,眼中复杂。

万丈悬崖下空空如也,堇色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它本是一个失败者,自己救了它,却依旧学不会飞行,只能任人宰割,到头来还是一个死。如今刚被救起,便又是经历这样的结局么?

所以,是她做错了吗?

无萧盯她瞧了一会,不忍看她这般模样,妥协道,“好了好了,你若想,我可以带你下去看看。”

堇色想也没想,第一次主动伏在了他背上。

“不过说好了,看见它的尸体的话,你可别哭鼻子啊。”他对她第一次的主动很受用,双腿轻捷一跃,踩着悬崖边的荆棘便坠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劈面袭来,越往下,越能看清楚空洞洞的崖底,堇色的心便越凉。

在接近悬崖谷底的地方,突然,一抹小小的黑影飞了上来,她听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凄厉的鸣叫。

“是它!”

“它没有摔死!”

幼鹰震动着翅膀,慢慢从悬崖底飞了起来,黑点越来越大,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幼鹰振翅,凄厉地鸣叫了一声。

无萧轻哼一声,露出一丝欣慰神色,脚尖一掂,顺着崖间石头凌空一跃,追随着幼鹰而去。

越过山峦,越过峰川,幼鹰始终飞在前方,他背着她一路追随而去,直至那一抹身影飞的越来越远,化为不见,才停下脚步。

堇色偷偷抹去眼中的泪水,留恋地望着远方那一抹蔚蓝的天际线,那是幼鹰飞走的方向。

无萧偷偷看她一眼,安慰道,“别难过啦,说不定以后,你还会遇见它的。”

一个鸟都让你如此,他暗暗腹诽,我若是走了,你可会有一样的不舍?

此时正是良辰美景,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他想起今天的目的,随即换上一幅乖巧的模样,哀哀道,“现在肯理我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她,“我错啦。”

“我真的错了。”他专注地凝着她,眼睛无邪又清亮,讨好间眉梢全是少年心性般的纯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他是那样危险的一个人。

堇色轻轻侧过脸去,垂下眼睫,不再看他。

“我不该凶你的,”他最看不得她这幅欲说还休的样子,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又换上了笑嘻嘻的一张脸,“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别不理我呀。”

见少年依旧锲而不舍地贴着自己,看上去甚为无赖。堇色想了想,终是软下了心肠,眸光微转,看向他,轻轻道,“我没有不理你。”

“可是你都不找我了,也不跟我说话,”无萧低低笑了一下,“小骗子,还说没有。”

她顿了顿,摇了摇头,“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我知道那天我态度不好,还凶你了,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无萧抓着她的胳膊,不想听她说这样刻意疏远的话,亲昵地晃了晃。

她退后一步,那便换他主动。

“无萧,我没有生气,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叹口气,“我只是不知道,要对你说些什么。”

“那你告诉我,我可以慢慢改。”只要她别不理他。

堇色摇摇头,“这不是改不改的问题。”

她不能理解他,就像他不能理解她一样,这么多天的努力,她终究是无能为力。

这段日子,她能明显地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以往不同了,也许是眼前这个少年带给她的,但是那又如何?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不说话,只默默心想着,如果就这样放他出去,他还要做以前的那般,又该如何?

可是,就算她有心,也没有时间了。

索性,自己也快要离开了,这么一想,心里倒像是解脱了一般。

“我说到做到,信我。”旁边的少年让人难以忽略,又将她的心思拉回眼前。

许是眼前的青山苍翠太过迷人,又或者是颊边的微风过于温柔,堇色心念动了动。

她捻了捻指尖,心里暗暗想着。

再最后,试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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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萧,我错了,下次还…

堇色:你说什么

无萧:我说我错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