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五人策马走近三合庄,只见那里已经黑压压地聚了不少江湖人士,不下五十之数,志空江湖上有名号的门派也夹在其中。一干人或三个一簇,或五个一堆,正在唧唧喳喳地商议什么,听见望帝宫的人来了,都回头打量。

三合庄门前站着两个少女,一个穿鹅黄衫子,一个穿淡绿衫子,肤色雪白,每见一人就说一声“请”,发一张帖子,声音有软。

谢天刀道:“小娘子,三合庄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两个少女嫣然一笑,道:“我们是南宫夫人差来送请贴的小丫头,好汉你莫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谢天刀心道,这南宫世家果然厉害,怎生知道我一定回来。

只见那个穿鹅黄衫子的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张白色的请柬来,谢天刀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的说那南宫剑自称为重罪之人。却又自暗想,大凡请贴,多是红色或是深黄,以示庄重,这个却如何用白颜色?难道是取丧祭之意,这帖子其实是报丧送终用的?

那两个少女送完了帖子后,又去给别人送帖子,众人都是暗暗称奇。胡可小声对谢天刀说:“三哥可见识到了?这南宫剑分明是在借送帖子来立威来着,在这么一点小事上,他都能这般做文章,此人的心计委实可怕!”

便在这时,来路上又传来了得得得得的马蹄声,风护法伸长了脖子说:“不知道这次来的是何方神圣……哎呀,是熟人!”宋世杰和谢天刀转头看去,见两匹青鬃马并驰而来,左边是个高大的红衣少妇,右边是个矮小的青衣汉子,还真的认识,便是那滴血团东宗的诸葛真夫妇。

两年前,谢天刀去杨家堡杀杨任就是这诸葛真来西宗做的说客,两人有一面之缘。

却见那两个候在凉亭里的少女又挎着篮子走出来,将一张请柬交给诸葛真,一张给白芙蓉。白芙蓉看罢叫了起来:“小丫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那个穿淡绿衫子的少女微微一笑,道:“两位的大名在江湖上如雷贯耳,天下谁人不识!”

白芙蓉哼了一声,道:“小丫头年纪不大,话儿跟得倒快!”眼见南宫世家如此施为,心下都是惴惴不安。

此时已经是申时,阳光还是毒辣之极,众人虽是歇在绿荫下,却依旧感到闷热难耐。就听有人喝道:“我说两个小丫头,你俩个躲在亭子里风凉快活,爽得紧,却把俺们这些客人晾在日头地里暴晒,是何道理?”

胡可小声对他说:“这两个都是五虎断门刀包家的人,老大叫包天,说话的是老二包月,他们的三弟包飞,三月前死于刀下,传言是被南宫剑用的家传剑法害死的。”

那南宫世家的两个婢女听包月这一抱怨,也作起急来。穿鹅黄衫子的说:“姊姊,介末如何是好,帖子又勿送完,客人又着急仔,生气仔,夫人若是晓得了,定归要埋怨的哩!”穿淡绿衫子的说:“勿要紧格,介末先送一批就是,伊同我在这里再等等哉!”穿鹅黄衫子的高兴地拍手道:“这便进去哩!”说完,她就从篮子掏出了一个哨子,呜呜地吹了几下。

领着一干人前走几步,便看到三合庄拔立在眼前,红砖碧瓦,雕梁画栋,门楼也修得极为气派,竟然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甚至连匾额的颜色也是金黄的。这三合庄谢天刀也来过几次,不过都是深夜,没看的清楚。

宋世杰心想,瞧这门楼的气派,他南宫世家世家显然是以真龙天子的身份自居,却不知,正是这番野心害得他们入了魔道。

那门廊前站有四个仆人相迎,大门四敞开着。群雄鱼贯而入,转过一堵偌大的照壁,眼前是一处四方的庭院,中间有水塘有假山,四周有长廊围绕,圈种了诸般时令花卉,国色天香的牡丹、含羞欲语的茶花、婀娜多姿的丁香、灿如烟霞的杜鹃……溢光流彩,幽香迷人。而靠着窗前和墙隅,却尽种了些修茎大叶的芭蕉,苍翠如洗,姿态入画。

苏州园林本就冠绝天下,此间的设计更是深得其中三昧,宋世杰边走边暗自慨叹,从这园林的布置上,便能看出那南宫剑是身怀高雅之士,其实能住在这样的洞天福地里,做个快活神仙岂不甚好,他何苦又去处心积虑地做那些阴谋勾当呢?

一行人走走看看,指指点点,还没走到大厅,突然,里边传来了一片呼天喊地的悲号声。“相公,你怎地如此狠心,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就不管了!”“公子爷,你的心胸恁地窄,居然会想到走这一步!”哭喊声里有男有女,还夹杂了个孩童清亮的叫声:“爹……爹!娘!”众人听了都是一呆,心说这是谁死了,听那口气……怎么像是南宫剑?

那带路的两个婢女听见堂内哭喊,也顾不上引路了,拔步就往里边跑。宋世杰和谢

天刀乍碰上这样的变故,也乱了阵脚,被众人推搡着,哗啦一下都涌进了大厅。

只见里边黑压压地跪了不少人,当头的几人正哭得死去活来,而那厅堂正中的竹榻上,正仰面躺着一人,身穿宝蓝色的长袍,瞧那模样依稀便是南宫剑。谢天刀和宋世杰见到这情形,便想站住脚,先看个仔细,却被后边一些想急于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一推,又往前踉跄了几步。这大厅本来也是个阔的,但这六十多人一涌进来,顿时便拥挤不堪了。

那丐帮的王长老仗着资格老,身份高,喝道:“闪开,让老朽看他南宫剑是不是真的死了!”包天也叫道:“他这死也未免太凑巧了吧,早不死晚不死,爷们一来他就一命呜呼……”话未完,猛地见青影闪晃,两个人已经从堂前扑了过来,照着包天劈头盖脸就打。包月大叫一声:“慢来!”窜上去跟兄弟并肩作战,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四人身上各自中拳,向后退了两步。

谢天刀看得分明,跟包家兄弟过招的两人,正是在杭州时,与他对过敌的赵大、公孙二。他俩个一阵急攻没讨到好去,相互使了个眼色,便又要重新来过,却听到堂前一人喝道:“二弟三弟,退下!”抬头看时,见说话的那人是南宫世家的另一个家奴邓六。

那公孙二听他这一喝斥,脸膛都涨红了,指着包家兄弟说:“这两个人也忒无礼,竟然敢对公子爷如此辱骂,实在是……”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流。赵大虽然眼圈红肿,满脸泪斑,依旧撅着嘴说:“他们不是无礼,是无耻之极!”谢天刀听了这话,心说:“照你们平日做的那些勾当来看,也不见得就多光明正大!”

便听得堂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幽幽叹息,恰似空谷里回应的杜宇鸣声,凄婉无比。接着,志空就看见跪在最前头的那个穿黄衣的女子站了起来,慢慢转过了身,只见她容颜清丽,端庄秀美,当真如春梅绽雪,秋蕙披霜。她面对了众人后,也不说话,只是用眼光左左右右审视了两圈,目光所到处,群雄为她的冷艳所震慑,都不敢相接,反自惭形秽起来。宋世杰心想,这位肯定就是南宫夫人了!

大厅里慢慢静了下来,风护法自从望帝宫被南宫世家的人给占了,虽然事后被宋世杰夺了回来,还是心存怨恨,眼见这女子如此形容,正要喝问,谁知那女子却并不去看她,只冲赵大、邓六道:“两位兄弟也不必太恼火,他们不过是怀疑您们公子爷假死,这也在情理之中,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连我们都没能想到,又何况是外人呢!”包天道:“小娘子,你这话可是说对了,我们就是怀疑你家相公死得蹊跷。”

南宫夫人凄然一笑,道:“人之生死,乃是天地轮回变化使然,如此庄严肃穆的事,岂能用于欺诈隐瞒?就算是骗了人,难道还能骗过鬼神吗?”她说到这里,把身旁跪着的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拉了起来,道:“兴儿,娘让你好好看看这些人,他们来了,你爹就死了!”

那个孩子南宫兴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粒,听了南宫夫人的话,便瞪着一对大眼睛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说来也怪,他的神色也并不怎么恶毒,但一干人被他盯了后,都觉得毛骨悚然。只听白芙蓉冷笑道:“小娘子,就算你硬把南宫剑的死因按到我们头上,哪又有什么要紧的,你儿子长大后想找在场的人报仇,那也由得他,只是有一样,没有验明你夫君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之前,你想让我们就此罢手,那是想也白想。你们南宫世家通敌卖国,灭人门派,要是对江湖没一个交代,别说是滴血团了丐帮、少林,还有在场的这么多江湖朋友,有谁能答应?”

南宫夫人听她这样说,却并不动气,只是淡淡地问:“那依白女侠的意思,我南宫世家又该怎样做呢?”白芙蓉道:“很简单,让我们过去亲自验证一下……”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邓六骂道:“你放屁!我家公子爷的身份何等金贵,岂能容你随意冒犯?今天我姓邓的把话撩这儿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能让你们动我家公子爷一指头,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那公孙二也怒目圆睁,叫道:“二哥说的是,想打架,我公孙二也算上一个!”这公孙二、邓六倒是对南宫世家甚是忠心耿耿。

宋世杰和谢天刀眼见事情要闹得僵,却并不出言劝解,两人对那南宫剑的死也同样心存疑心。

只听那南宫夫人说道:“两位兄弟先别急,且听这位把话说完。”却被邓六当场给顶了回去:“此言差矣,这班人心存不良,我邓六哪有心情跟他们理论?夫人,往常你说的话,就跟公子爷说得一般,我六子都是言听计从的,但今天在这件事上,说什么也不成!邓六身为南宫世家的家将,岂能眼睁睁看着主子的遗骨被

人糟践,死后还不得安宁?”说到这儿,又泪如泉涌。

南宫夫人听了这番话,心下也一阵酸楚,眼圈儿一红,泪珠儿差一点便溢出来,却一咬银牙,硬是又憋了回去。

她温声道:“邓六哥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两位跟着相公他也日久了,自当明白他做事的一番苦心,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所为何来……他其实是被自己肩上的大任累死的啊……”说到这儿,她再也禁不住了,泪如雨下。南宫兴见状,在下边拉着她的手叫道:“娘,娘,你别哭了,爹爹不在了,还有孩儿呢!”

他掂起脚尖来才及南宫夫人大腿高,话儿却说得如此大人气,群雄听了都觉得有些惭然,赵大和邓六更是呆在了当场。便见南宫剑的另外两名家将赵大和王五声喝道:“老二老六,夫人如此深明大义,你们还要犯犟么?”

邓六呆了呆,突然双膝着地,冲着南宫夫人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叫道:“夫人,我邓六适才猪油蒙了心,竟然跟你顶撞,请夫人予以责罚!”干脆抬起手来,照着自己的脸啪啪啪就是三记耳光。

群雄见他如此忠义,都为之侧目。南宫夫人赶忙上前扶起了王五,拉住了邓六。宋世杰和谢天刀相视一眼,心想可惜了这几条汉子,却为南宫剑蛊惑,做了好些为虎作伥的勾当。

包天见南宫世家的人当众又哭又闹的,却认定他们是在惺惺作戏,蓦然仰头哈哈大笑。

南宫剑的四大家将怒目相向,便听南宫夫人道:“我夫君虽然一时糊涂,做了些对不住武林同道的事,但总算还在江湖上少有薄名,他的人既便殁了,也是不容许人轻看慢待的。只是,这么多江湖朋友被请到这里来,南宫世家原也有向各位谢罪的意思,所以怎么着也要给大伙儿一个交代,总不成让你们白来了一趟!”

风护法听她这一说,抱拳道:“夫人所言甚是,我等此来也不过是为了讨还一个公道,绝无刻意难为南宫世家的意思。”南宫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奴家这里倒有个计较,想跟各位商讨。诸位人多势众,若是一股脑儿都涌过来亲近我家夫君,势必要冲撞了亡灵,莫如推选出几个德高位崇、老成持重的出来,再一同上前探视。”

诸葛真虽然听出她言辞里的讥讽之意,还是道:“夫人所言极是!”众人听了,也都齐声附和。

南宫夫人见众人并无异议,朗声道:“如此以来,便请少林的志木大师、丐帮的王长老、望帝宫的这两位、滴血团东宗的诸葛真夫妇、五虎断门刀的包氏兄弟,如何?”她所列举的,都是今天到场的首屈一指的人物,众人自然都没意见。只有邓六和王五忿忿不已,眼睛差一点便要冒出火来。

谢天刀与宋世杰随着几人走到竹榻前,见那人双目紧闭,脸色泛青,确是南宫剑无疑。他轻轻伸出手去,一试死者的脉搏,果然也没有任何波动的迹象,眼见宋世杰伸指拭了南宫剑的鼻息,也朝自己点了下头,便知道南宫剑真的是故世了,也不知怎地,看到这个祸害武林的罪魁祸首突然去了,谢天刀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反倒空落落地不着边际。

志木大师叹了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白色的请贴来,道:“夫人切莫过于伤心,其实南宫施主早就萌生死志,是以连这请贴也是白色的。”南宫夫人却并不看那帖子,只微微冷笑道:“它不该叫请柬,应该叫做报丧帖才对!大师若是早点把这天机泄露给奴家该有多好,说不定还能救下我相公一条命来。”志木知道她遭逢惨变,心里不畅快,是以话里带刺,却也并不往心里去。

又听邓六喝道:“你们看也看了,查也查了,还不趁早滚蛋,要赖在这里困尸不成?”王五也早就有些按捺不住,又是摩拳,又是擦掌,恨不得跟众人打个痛快!众人眼见南宫剑真的辞世,也觉得再呆下去委实寡味儿,便一哄往厅外走去。

却听南宫夫人道:“慢着,诸位怎么说也是远来为客,岂能饭不过口,酒不沾唇就走呢!”双手啪啪一拍,十几个婢女各端了托盘出来,上面放着几个酒盅,分送给众人。南宫夫人拿起一杯,冲着群雄让了让:“事出仓促,奴家只能用薄酒一杯来略表心意,喝过后,想离去的,本庄自然会派船相送,想留在这里祭奠一下亡夫的,贱妾先行谢过了。请!”

她连让了两声,但群雄眼见南宫世家的人摆明了是要把南宫剑的死推到他们身上,哪里还敢托大,都不肯举杯相迎。宋世杰自恃身上百毒不侵,谢天刀内功深湛,也不讲寻常毒药放在心上,拿起杯子冲着南宫夫人道:“夫人,在下跟你干了这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杯底一亮。南宫夫人赞道:“好,好气概。”也一口把酒喝了,招呼道:“送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