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好好

听见他说紧张,聂长欢脚下的步子一顿,不由深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一眼,她就下了楼,径直去了厨房,准备给柳铮准备早餐。

傅行野跟进来:“你还会做饭?”

他依稀记得,以前哪怕是在聂家过成那副样子,她也没有下过厨。

聂长欢原本不打算理他,但一想到是自己先有求于他、就嗯了声,算是应付了。

但不知道是因为即将去接好好还是因为傅行野的话勾起了回忆,聂长欢不由得想起最初的、也就是最艰难的那两年。

那时候她刚找回柳铮,柳铮又还那样小,她原本以为自己有夏果帮忙,自己拼命挣点钱也不至于过的太难看,毕竟她当时手里也还是有一笔钱的。

可没过一个月,她发现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不仅时常头晕得连站都站不稳、有时甚至一天要吐上几回。

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国内做了拿掉孩子的手术没做休养就到到处奔波劳累以至于体虚才会这样,可后来状态越来越不对,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呢?

她很快反应过来,当时的手术一定是唐斯淮在其中做了手脚,所以那个孩子才没有真的被拿掉。

可唐斯淮擅自替她做决定,她在当时是恨过怨过他的。

而且她当时也是几次决定要去医院重新拿掉孩子的,但每一次的最后都被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给耽误,以至于后来拖到孩子都四五个月了,她也没能成功将孩子拿掉。

再后来,就是她自己舍不得了。

特别是到好好生下来之后,她就更加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拿掉她,而是阴差阳错地将她生下来了。

所以她对自己五年的师兄雷云期都那般淡漠冷情,可唯独碰见唐斯淮,她卸下所有心防。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算是好好的救命恩人。

换句话说,没有唐斯淮,就没有好好。

傅行野见她锅都少冒烟了,人还在那儿呆站在着,就赶紧过去替她关了火:“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聂长欢一怔,偏头看他,脸颊擦过他略带胡茬的下颌,惊得她立刻往旁边退了步,结果因为太惊慌,又一脚踩在了他的脚尖上。

傅行野双手扶住她的肩,垂首靠在她肩头,轻嘶了声:“聂长欢你想谋杀亲夫?”

“……”聂长欢白了他一眼,“松手。”

傅行野看着她凶巴巴的表情,恹恹地松了手。

聂长欢重新洗了锅,开始专心致志地给柳铮做早餐。

这几年来,她早已养成了亲自给柳铮和好好做早餐的习惯,除非她出差不在家。好像只有事事都尽力亲手亲为、才能弥补自己对这两个孩子的亏欠。

傅行野就靠在中岛台上,看着她忙碌的纤细又玲珑的背影。

这种模样的聂长欢,是傅行野没有见过的。

傅行野以前看着自家阿姨在厨房里忙碌,总觉得做饭是一件极其枯燥而且无趣的事情,可眼下他看着聂长欢做,却是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越觉得这样的聂长欢简直别有风情。

当然,如果她是给自己做的早饭,那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傅行野下意识地去看了眼聂长欢的手。

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聂长欢的手并不像粗看过去那样洁白无瑕。

她的手虽然白,但是细看之下,可以看到几道皮肉被切开过后又愈合的那种疤痕。想必是当初学做饭的时候,用刀不熟练切的。

心口立刻弥漫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和愧悔,傅行野抬手摁了摁眉心,没有再待在厨房,默默地走了出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聂长欢也莫名松了口气。

因为这一次是自己主动找他,所以聂长欢总觉得自己矮了他一头,这导致她在跟他相处的时候,总是可以拿捏情绪,以免自己太过薄情寡义。

就像刚才,他一直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聂长欢一边想让他赶紧滚出去、一边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就一直没吭声、假装他不存在似的。

可实际上,她根本没办法假装他不存在,她也有点莫名的紧张。

等聂长欢忙完早饭从厨房出来,柳铮和素姨都起床了。

因为夏果上次被朋友坑了之后,最近直脾气的她都在找朋友扯皮,一直没有回来,所以聂长欢得等柳铮吃完早饭、再把他送去学校后,才能启程去国外接好好。

但柳菲菲今日倒是起得早,主动揽下了送柳铮去学校的责任。

柳铮听说聂长欢要提前去接好好回家,也很兴奋,一直催着聂长欢赶紧走。

所以最后,聂长欢和傅行野愣是提前了一个小时到机场。

许是因为太累了,到了机场,聂长欢才反应过来,就算早到了,现下也不能改签了,于是她就跟傅行野两个人坐在候机室里,大眼瞪小眼。

这会儿一闲下来,她就困得厉害。

傅行野原本坐在她对面,见她打哈欠,就厚着脸皮坐在了她旁边。

他抬了抬自己靠近她一侧的肩膀:“睡会儿?”

聂长欢正准备说不用,结果傅行野突然按住她脑袋,强行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聂长欢挣扎了下,反而引得傅行野一偏头,用自己的脑袋压住了她的。

他低声说:“你要是想引起围观,你就尽管挣扎,反正我傅行野是不要脸惯了的。”

“……”聂长欢犹豫了下,本想就这么算了,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但转念想到他现在有妻有子的,就半点犹豫也没了,抬手在傅行野腰侧狠狠一掐,趁着他吃痛的时候,将他推开了,自己换到让他没办法再坐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上去了。

傅行野看着聂长欢宁愿靠在又冷又硬的墙上也不愿靠着自己,扯了扯唇,一副这女人不识好歹的模样,但转瞬他又有些落寞地抬手摁了摁眉心。

算起来,聂长欢都回来这么久了,自己在她跟前“溜达”得也算很勤了,而且还有一件救了柳铮的大功劳,可聂长欢对他的寒冰态度,似乎一点融化的迹象都没有。

傅行野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挫败、茫然。

在接下来的十来个小时的飞行里,因为两人位置隔得远,基本也没什么交流。

直到下了飞机,聂长欢才偏头看了他一眼:“好好现在住的地方距离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已经联系好车子了,就是得在这里等一会儿。”

傅行野看着机场外稍微有些刺眼的阳光:“找个地方坐会儿?”

聂长欢看了眼他把包扎着纱布的手,默认了。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又坐了大约将近两小时的车后,两人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型的农场木门外。

这个农场看着有些年头了,院子里还养了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味道也确实不怎么样。

聂长欢看起来倒是挺开心,眼角眉梢都带了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熟练地推开木门,走两步侧身来看依旧站在门外那块石板路上的傅行野:“不进来吗?”

傅行野看着局离聂长欢的鞋尖只有不到三厘米的那几堆家禽排泄物,胃里顿时有点翻江倒海的,鼻尖也萦绕着难以接受的臭味。

他喉结滚动了下,掩饰着自己的生理性排斥:“咱家好好,住在这里面?”

聂长欢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一声脆糯又霸气的“驾”声从农场里面传来。

听到这声音,聂长欢眼睛一亮,立刻转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傅行野下意识地也跟着望过去。

在这里,此刻是清晨,阳光刚好洒满大地。

傅行野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骑着一匹黑色小马从农场后面那个小山坡上冲下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逆光而来,小小的身子在小马身上细细瘦瘦的,可她那一头长卷发随着马匹的颠簸在风里飞扬。

小马的速度飞快,转瞬就到了眼前,小姑娘一勒缰绳,拉的马头微微偏转,马匹才刚停稳,小姑娘撒了缰绳,单手撑着马鞍,小小的长腿一撩,就跳下地来!

她猛地一冲,扑进早已蹲下身的聂长欢怀中:“妈咪!”

聂长欢眼眶一湿,抱紧小姑娘。

小姑娘也抱紧聂长欢,抱了会儿又退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会儿聂长欢的脸:“你又瘦了。”

她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自己的小手摸了摸聂长欢的脸,认真地说:“妈咪,说过多少次了,让你要认真吃饭,你怎么总是不听话?”

聂长欢失笑,反问她:“妈妈没看着你,你又骑马了?上次从马上摔下来,腿瘸了半个月,都忘了是不是?”

小姑娘咧咧嘴,立刻抱着聂长欢,软糯糯地撒娇说:“可妈妈你也说过,咱们做事情都要勇敢,不能遇到困难就退缩呀,是不是?”

“……”聂长欢再次失笑。

很多时候,她都说不过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见聂长欢不吭声了,忙又从她怀中退回来些,洋娃娃一般精致的小脸上的那双跟葡萄一样又大又圆又亮的的眼睛转了转,小嘴巴一瘪:“妈咪,我好想念你和舅舅啊。咦,舅舅没来吗?”

小姑娘转头往外看,视线直接略过傅行野,往更远的外面看去。

没看到柳铮,她的目光往回收的时候,才终于落在了傅行野脸上。

傅行野一直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此刻与这个小小人儿四目相对,傅行野在那一刻紧张得都有些不能呼吸,甚至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他想笑着跟好好打招呼,可张了张嘴,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想抬起手跟好好挥一挥吧,可自己那双手突然之间好像又不听使唤了,麻木得厉害。

机会也就是转瞬即逝,好好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聂长欢脸上。

那一瞬间,聂长欢心头也是复杂难言,莫名有些心虚,也没敢跟好好对视,默默地垂下眼睛。

于是好好看看自己的妈妈聂长欢,又回头看了眼呆站着的傅行野,就抿着小嘴不说话了。

聂长欢知道这个小姑娘鬼灵精得厉害,此可见她不吭声,她也实在不知道怎么介绍傅行野,就问好好:“乔伊奶奶在家吗?还有农场里的其他孩子都在吗?”

“走,我带你去!”好好拉住聂长欢的手,将她拉着站起身后,就迈着小长腿往农场深处的那座二层小楼走,路过她的小马驹的时候,她还顺手摸了摸小马驹的脑袋。

傅行野见这两母女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心头有些着急,就赶紧跟着往里走了几步,完全忘了门口路边那几堆家禽排泄物的事。

好好大约是察觉到了傅行野跟上来了,突然转头望了傅行野一眼。

傅行野立刻摆出一个自认为温柔的笑容来,只是脚下步子一僵,暴露了他的紧张无措。

好好眨了眨大眼睛,完全转过身来时她抬起戴着半指手套的小手,指了指傅行野脚下:“你踩到鸡屎了。”

“……”傅行野机械地低头,机械地去看自己的鞋底,看到鞋底黏着的那一团家禽排泄物的时候,他脸上那原本堆出来给好好看的笑,就僵住了、然后就变得有些扭曲了。

聂长欢回头来看的时候,刚好看见傅行野这窘迫又不敢表现出来的模样,没忍住,弯唇笑了。

看见傅行野“落难”,聂长欢是真心挺愉悦的。

尤其是现在他在自家女儿面前出丑、还是初次见面就这样出丑,聂长欢就更加愉悦了。

傅行野幽幽地看了眼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聂长欢一眼,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聂长欢朝他挑挑眉,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可她这表情,却看得傅行野微微怔住:她这会的表情实在过于生动鲜艳,被这初晨的阳光一衬托,又是那样地晃眼。这是傅行野跟聂长欢重逢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真实而鲜活的一面。

他以为以前那个娇软的小姑娘聂长欢已经完全不见了,现在才猛然发现,她不是不见了,她只是被岁月磋磨得太厉害,不得不藏起来了。

想通这一层,傅行野再看着她身边那个已经长得比她的腰身还高的小姑娘,喉头顿时就有些苦涩了。

他的聂长欢,当年那个娇软脆弱的聂长欢,是他傅行野亲自弄丢的。

若是可以脆弱,谁又想坚不可摧。

好好见傅行野盯着聂长欢看,还是一副快哭了的模样,就又仰头去看了眼聂长欢,见聂长欢没什么表情,她就拉着聂长欢的手摇了摇:“妈咪,咱们还去乔伊奶奶那儿吗?”

“当然,走吧。”聂长欢回神,拉着好好的手就又往前走。

好好走了几步,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见傅行野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和聂长欢,就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跟上。

傅行野起先是愣了下,紧接着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也顾不得皮鞋地下的那一团踩着还有点软滑的鸡屎了,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见他跟上来了,好好收回目光转回头继续看着前方,只是她小小的嘴巴抿了抿,藏起了一个小小的笑意。

傅行野不敢跟得太近、怕招惹厌烦,就始终落后四五步的距离跟着。

大约走了十分钟,才终于到了那看着近在眼前实则还挺远的二层小楼的大门前。

房门没关,还有一只鸭子带着一群小鸭子正迈过门槛。

其中一只小鸭子不知道是因为腿短还是因为太笨了,始终跨不过门槛。

好好松了聂长欢的手,耐心地用自己的手撘成小梯子,引导那小鸭子跨过门槛。她没有直接捉起小鸭子、将它直接拿过门槛,而是认真地、一丝不苟地、耐心地教它。

这个过程中,聂长欢也没阻止也没催促,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好好做这些。

傅行野站在五步之外,也安静地看着好好,看着这个既不是娇滴滴又不是骄横更不是怯弱的小姑娘,心头的暖意和父爱之情,简直快要将他淹没了。

他不由又想起最初的那一眼,好好骑着小马驹冲过来、一勒缰绳翻身下马的英飒模样,心头感叹他傅行野何德何能,竟然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而这样的女儿,全是聂长欢一个人生养教导出来的。

这其中所花费的心血,必然是他难以想象的。

想到这里,傅行野忍不住又看向聂长欢,眼底的愧疚都快要溢出来似的。

聂长欢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望过去,一眼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和目光,心头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已经跟别人已婚已育,顿时就觉得抵触甚至恶心,所以不由皱眉,十分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恰好那时候好好已经帮小鸭子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发现了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聂长欢顿时就收了目光,不想让自己的感情影响了好好对这个父亲的判断。

傅行野倒是笑了笑,掩饰掉了眼底的落寞,朝好好讨好地笑。

好好重新牵住聂长欢的手,跨进门槛的时候她问聂长欢:“要让他跟我们一起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