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细把豆诗重吟味

就在素还真沉思不已之时,翻过黑邪书、只剩下一天生命的谈无欲也已经准备好文武贯,明天就能知道自己是否有救了。

这一天当中,秦假仙四处去宣传明日张贴新的名人榜之事,一天连跑数百个门派,想必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秦假仙在调查黑白郎君的出身之前,决定先到公开亭看看是否已经有人在那里排队占位置;人越多,就越显得他宣传有方。

不料来到半途,秦假仙却被两名衣着光鲜、横眉竖目的汉子给挡了住。

“你就是秦假仙?”其中一人的声音虽不粗鲁,却也算不上温柔。

以秦假仙的江湖经验,马上看出对方的来意不善,绝对不是听说自己的大名而专程赶来投靠的。不过,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大来头,只不过是吃人饭、领人钱的喽啰罢了。

秦假仙鼻子一声,齆声齆气地问:

“这边就是天下第一辩秦假仙,怎样?”

“我们是金臂会的,要向你讨一样东西。”

“向我讨东西?钱不给,武功不教,命嘛……嘿嘿,要看你们的本事啰!”

“都不是,我们要你的刀锁!”

闻言,秦假仙不禁一怔。没了刀锁,秦假仙等于没有武功,若要他交出这样东西,不等于是废了他?

“嘿嘿嘿……有意思,你们要什么?再说一遍。”

两人二话不说,四拳同时击向秦假仙。

秦假仙急忙以八卦迷踪步闪了开,叫道:

“他妈的竟敢出暗招,真不是好东西!名字留下来,死后好立墓碑!”

两人根本不理他,拳风呼呼、金风刺面,其拳劲当真威如猛虎,在秦假仙周身肆威;而秦假仙则像鳗鱼、泥鳅,眼看就要中拳,随即又溜到后边;转身去攻,又已闪得远,身影飘飘忽忽,始终打不到秦假仙。

秦假仙接连闪过好几招,边闪躲边道:

“我已经让你数十招了,再不知难而退,老子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知道秦假仙的实力比想像中更强,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下去。

只见他们交换个眼色,又抢上前以四拳封住秦假仙的头、胸、腹、阴,秦假仙再度急闪溜开,说道:

“不知死活的东西,世上没有人能看清我布袋秦背后的宝贝是如何出鞘入鞘的,连你也不例外!”

语毕,背后的刀锁应声出鞘!

一声惨叫霎时响起,只见穿白衣的一个已经颈部喷血,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便死了。

穿红衣的汉子大惊,叫道:

“可恶!看紫金臂!”

左手手腕挟万钧之势射了出去,秦假仙慌中一挡,连“铛”声都没响,劲道陡消,一只金灿灿的手臂赫然落地。

“啊……哇!”

那名汉子既不解又恐慌,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对手,吓得惨叫一声,落荒而逃了。

秦假仙也不追去,俯身拾起那只金臂,暗暗想着:

“这跟风火雷电霹雳公的玩意儿一样,难道他们是一伙的?奇哉怪也!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正当秦假仙在沉思之际,远远地传来一阵鼓掌声。

“秦大侠,秦英雄,你果然不同凡响,武功日臻化境,穷寇不追,真是有好生之德的侠之大者……”

秦假仙定神一看,只见小乞丐唐飞虹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秦假仙马上警觉到自己一直被他所跟踪,否则怎会这么巧合在此相遇?

“去你妈的!”秦假仙粗话一出,拳头便往唐飞虹的肚子搥了下去。

“啊!”

唐飞虹痛得眼泪直掉。

“秦大侠,为何……为何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下此毒手?”

“你妈的武功好,我一见到你就火大!”

秦假仙指着他,气愤地说道:

“不许再跟踪我,否则下场就跟地上的人一样!”

秦假仙撂下话之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当然知道唐飞虹的厉害,然而自己都已经力挫过天下第一毒沙人畏,唐飞虹连个天下第几毒都还不知道,何足为惧?

因此秦假仙胆子变大不少,架子也大了,对唐飞虹更是不客气。

秦假仙一走,唐飞虹的背后立刻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唐七七,你笑什么?”唐飞虹沉着脸问。

红衣女子站得稍远,显然还防着唐飞虹,但俏脸上满是嘲弄之意。

“我笑你就像一只狗一样,讨不到主人的欢心。”

唐飞虹冷笑着回道:

“谁是狗还不知道,等老大、老二都完了,我看你想当我的狗都不见得能如愿。”

唐七七怒声道:“哼!说不定是你先完了!”

“哈哈哈……我会如他们吗?你明天拭目以待吧!”

唐七七心知这个三兄长诡计多端,心思阴险,并听出他话中有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告诉你也不要紧,他们此刻已经在公开亭外的林子里斗得难分难解了。”

“什么?为何会如此?”

唐七七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自从四兄妹阋墙以来,她知道大哥与二哥不见得会互置对方于死地,当初要不是这个三兄长从中挑拨离间,也不至于弄到兄弟视如仇寇的地步。

但随着时间流逝,再深的仇恨也都渐渐变淡了,兄弟之间何苦又要自相残杀,便宜了别人呢?

见唐七七满脸惊讶与不解,唐飞虹得意地说道:

“我以二哥之名向大哥下战书,再以大哥之名向二哥下战书,这两个笨蛋谁也占不了谁便宜,当然是势均力敌,等他们两败俱伤,你再去欣赏、欣赏吧!一下子除去两个对手,你打算怎么谢我?”

唐飞虹越说越得意,听得唐七七惊怒交集,忍不住斥道:

“卑鄙!我要去阻止!”

说着便以最快的轻功赶去,身后还传来唐飞虹的笑声:

“哈哈哈……你阻止得了吗?莫做调人啊!好妹妹……”

唐七七不理他,迳自往前急奔。

不过,她知道唐飞虹一定也追了上来,像他这般心思阴毒的人,一旦知道有人落入自己的诡计中,当然是以看对手中计死前的模样为快,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享受。

在一片茂林中,唐飞飞隐约听见暗器飞空声,她不敢靠近,免得枉中流招。定神望去,在黑暗中交错飞闪的两个人影果然就是大哥唐飞鹏、二哥唐飞宇。

唐飞虹靠了上来,微笑道:“如何?”

唐七七无言以对,他没想到大哥、二哥会这么愚昧,且容易受人蛊惑;更没想到三哥会如此心狠手辣,一丝一毫的手足之情也不顾念。

只听得唐飞宇喝道:

“你……不念手足情份,我也不必再……为兄……”

由于隔得极远,其间又夹杂拳脚喝喊,因此说话声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楚,但想必是唐飞宇在责怪大哥。

紧接着,唐飞鹏的怒斥声也响起:

“倒敢说起我来了!可恶的小子……喝!”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呀──”

两人的叫骂声喊招均是杀气腾腾,谁的杀意都不会比谁少。

刹那间,四周都静了下来,远观的唐七七与唐飞虹一怔,只见两道模糊的人影都停了下来,仰首像在张望着什么。

红光乍现!

无边的黑暗树林仿佛瞬间变为日出,一盏红灯不知由何处飘了出来,像是初旭之阳,温暖和煦,却又光亮无边。

“难定纷纷甲子年,千魔荡荡白阳天;苍天旨意著书命,诸子虔诚扶道颠;佛灯点亮华光现,一线生机救末年!”

柔和的声音响遍了天地,灯光缓缓地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平和的气氛,那灯的白玉把手被握在一只像白玉一般的手上。

温馨的灯光照出那张俊若冠玉的脸,以及垂在肩上;皓洁无双的白发,若是月光有形,就要化作此人的脸;若是繁星有神,便应是这双眸间的璨若点漆。

唐七七已然看得怔了,不敢相信武林中竟有这等神出鬼没、俊美若仙的高手。

只见他微微一笑,那是连霜雪都要为之融化的和煦笑容。

“两位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同室操戈,真是人间最大的悲剧啊!”

唐飞鹏与唐飞宇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唐飞宇大声道: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管我们的事情?”

他说话的口气和方才比起来,已经缓和许多了。

“在下照世明灯慈郎,不忍见悲剧的发生,因此好言相劝。”

照世明灯不疾不徐、诚恳地说道。

“哼!你懂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照世明灯叹了一口气,又道:

“两位,在下之言或许不中听,但是两位听过一个故事吗?”

“谁有耐心听你说故事……”

不等唐飞宇说完,照世明灯已道:

“在魏国,曹操疼爱幼子曹植,想把权位传给他,后来没有成功,反而是长子曹丕顺利即位,成为魏国的皇帝;曹丕想报夺嫡之仇,便将曹植叫到自己面前,要他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诗来,否则便要杀了他。曹植感到很悲伤,当场吟道:‘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箕在釜中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诗的意思就是……”

“废话连篇!”唐飞宇的暗器应声挥出。

照世明灯眉间不动,随手一挥,便将那只细如牛毛的毒针挥了开,仿佛随手赶走一只翩然的蝴蝶那般容易。

唐飞宇一怔,照世明灯叹息道:

“你不应对我下此毒手,我只是个劝和的人,并非要伤你的性命,你出手如此狠毒,智慧如此低下,私欲如此强烈,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真是苍生的不幸,可悲、可叹啊!”

“你说什么……”

照世明灯再打断他的话,道:

“你不应该对我动手,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不变的道理,告辞。”

照世明灯这次真的说完了,只见他拂袖转身而去,连头也不再转回来多看他们一眼。

“这个神经病讲的都是废话!”

唐飞宇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吼道。

但是唐飞鹏却满脸踌躇,已然失去先前的杀气,想了一想才道:

“我觉得他说的对,我们不应该自相残杀。”

“哼!你在说什么?不要理那个疯子,我们之间只能有一个是天下第一暗器!”

“可是……”

正当唐飞鹏迟疑之际,唐飞宇杀机陡起,暗中蓄起掌劲,准备趁大哥犹豫时一掌取胜。

不料他正要出掌时,眼前陡地一黑,便倒在地上。

唐飞鹏呆愣了一下,连忙俯下身去扶起唐飞宇叫道:

“二弟!二弟……”

唐飞宇已经断气,脑后深**着他方才射向照世明灯的那只细针。

唐飞鹏一见,全身如遭雷殛,简直不敢相信眨眼之间,自己的兄弟已命丧人手。虽然方才两人欲置对方于死地,但是这个变化未免太过突然,而且就发生在自己有意与兄弟重修旧好的那一瞬间……

此时整个胸口已让悲痛所塞满的唐飞鹏,当然不会想到就在几秒钟之前,他的兄弟正想趁他迟疑时出手,更不会想到这一针若没有射死兄弟,现在死得莫名其妙的人正是自己!

人生的真相往往会永远地沉埋着,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飞宇!二弟啊!”唐飞鹏发出悲痛的呼唤声,抱尸痛哭。

远远观战的唐七七眼见二哥死得诡异,既惊且悲,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身子微微发着抖,这时才注意到唐飞虹不知在何时离开了。

唐七七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细细推想之际,陡然被一声怒喝打断思路。

“照世明灯!你杀了我的兄弟,我要你偿命!”

寂静的深夜里,这一阵声音显得格外洪亮,树林间回响着悔恨及悲痛,双眼布满血丝的唐飞鹏放下兄弟的尸体,急速往照世明灯离去的方向追赶。

可是照世明灯的武功如此高强,大哥岂是他的对手?唐七七心下大惊,连忙追了上去,希望能及时阻挡住大哥。

天色微微地放出光亮,唐七七拼命追赶,却一直看不见前方有什么人影。

唐七七陡地被一颗重物绊住了脚,来不及收住脚步,便往前滑跌出去,不料扑在地上的手,触及之处尽是一片温湿。

唐七七举起手掌一看,才发现地上已是一片血池,而先前绊倒自己的,正是唐飞鹏的首级!

唐七七全身发冷。此刻,一抹鲜血般殷红的朝霞出现在天际,宛若自唐飞虹零碎四散的残尸汩汩滚出的鲜血,渐渐渲染了天际与大地。

唐飞鹏已经看不见的双眼仍圆睁着,仿佛不敢置信似的。

唐七七也不敢相信这么残酷的手段,竟会在一瞬间发生!恐慌中,唐飞鹏的首级似乎在看着她,想对她说什么。

唐七七捧着大哥的首级,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她终于明白手足阋墙后,失去的是什么了。

权势、意气与眼前残破四散的尸体相比之下,竟显得那么可笑。

如今能够弥补的事,只剩下报仇了。

天色初明,公开亭下已是人声鼎沸,新的名人榜即将问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掀起轩然大波、引发新的决斗,这是众人所关心的。

因此,有的门派一听到这样的消息,马上就派人去公开亭一探究竟。

新的名人榜当然已经贴上,只见除了前回已定之名外,两张榜上都多了“天下第一神医:照世明灯”以及“天下第一暗器:唐飞虹”。

两人所认定的天下第一神医与天下第一暗器居然一致,令不少人大失所望。但是还会有什么变数,也实在很难预料。

唐门暗器独步天下,为什么独钟唐飞虹,排除了长子唐飞鹏与次子唐飞宇?而“照世明灯”究竟是何方神圣,更引起纷纷纭纭的议论。

时刻已至,素还真与谈无欲双双御空而来,在公开亭的两边站定。

素还真虽在众目睽睽下服了毒丹,如今看起来还是英伟不群,气度俨然,好像一点都没有被毒素影响一般,这样的神能教不少人暗暗惊佩。反而是谈无欲面色凝重,紧闭着唇,不知有什么忧心之事。

素还真清朗的声音传遍公开亭上上下下,道:

“诸位武林贤达,这就是新的名人榜,不知各位同意吗?”

台下的议论声音渐渐提高,但是一阵嗡嗡声中却没有人大声提出意见,看来是已成定案了。

素还真正要发言,一道宏大的气功猛然当头袭来。

一阵轰然巨响后,瞬间烟硝四散、天地灰茫,众人无不发出惊呼,四散着退后,不知是谁发出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等尘烟逐渐散去,在一片肃然的寂静中,众人更加不敢相信公开亭已被这一击打碎,散成片片了。

素还真与谈无欲互望一眼,两人脸上均罩着一层疑云,想不出有谁会如此霸气地当众毁榜。

就在无人敢发言、无人敢移动一步的紧张气氛中,一阵淡淡的清香像是从天而降,在众人尚未发觉之前便弥漫周遭,让所有人都略为放松了心情。

素还真与谈无欲当然注意到了这阵香气,不禁更加警觉。

紧接着,人群自动分开出一条路,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的是白发皓然、温若白玉的照世明灯。

江湖群侠、好汉多是不修边幅的老粗,何时见过像素还真、谈无欲这等温文儒雅、智武双全的人物?如今一见到照世明灯,更是大为惊奇,他不但举止优雅,身上还几乎闻得到香气,若不是身形修长,体态玉树临风,举动间自有一股英气,简直就像是个扮了男装的美貌姑娘。

照世明灯在素还真面前站定,尚未开口说话,素还真已双手抱拳,对他深深一揖道:

“素某的毒患全赖阁下高明之解,救命之恩无法言谢,能亲见照世明灯丰采,素某深感荣幸。”

众人一听此言,不由得点头连连。原来他就是“天下第一神医”,难怪有这等卓然不凡的风范。

不料照世明灯却道:

“你误会了,素还真,我并未解救你的毒患。”

素还真道:“‘佛灯点亮华光现,一线生机救末年’,照世明灯慈郎,也是一位存有济世之心的高人,天下第一神医您当之无愧,何必自谦呢?”

只见照世明灯温柔的脸上出现一抹严肃的表情,正色道:

“这种有名无实的头衔我不能接受,今天来此,是希望能从名人榜上除名。”

谈无欲语带不善地说道:

“就算阁下不愿留名,何苦以暴力将名人榜击毁?”

“击毁名人榜乃另有其人……”

照世明灯不愠不火地举起手,继续说道:

“我并未动过武功,由在下指掌间并无动过真气的痕迹,当可自明,清香白莲与脱俗仙子两位均是高人,应该不会作此幼稚的误解。”

谈无欲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素还真却道:

“既能医好在下的毒患,天下第一神医这个头衔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当得起呢?”

“素还真,我之前已说过,医好你的毒症之人并不是我。”

闻言,素还真竟笑了起来。

“哈哈哈……医者并非在于用药,而是知病之源,解病于根,虽然你没亲自拿药给我,却知道我所中是何毒、应找人医治。”

“这并不能证明我医术高超,因为根据一般常识,一个用毒者必定有解药,这就是所谓的自保。我会告诉剑藏玄‘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也只是如此的推想而已,这与医术毫无牵连。素还真,你不可张冠李戴,蒙蔽天下人啊!”

照世明灯一番条理清晰的辩词使素还真哑口无言,同时也让台下的群侠们顿时犹如被点醒了什么。

自从明人榜出现以来便纷争不断,多少高手一一丧命,但这也促使素还真与谈无欲两人在一夕之间名扬万里。

如今依照世明灯之意,似乎这名人榜的背后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居心。

众人无不屏气凝神,静静等待素还真的解释。

但素还真却面无表情,不作回答。

照世明灯继续说道:

“何况名利对我而言,犹如过眼浮云,你不能替我招来祸劫。”

素还真只得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重写名人榜?”

“你自有斟酌。”照世明灯淡淡地回答。

这时候,谈无欲却道:

“素还真,不如我们将错就错吧!”

素还真待要阻止谈无欲已经来不及了,在群众中的秦假仙不禁一惊,这个谈无欲被照世明灯一激,居然差点就把两人合作的事情透露出来,要是台下有人稍微心思细密点,搞不好就识破了其中的机关。

照世明灯当然听出谈无欲已露马脚,不由得冷笑一声道:

“凡人立于天地之间,遇事必当出之以诚,而后人始信其为人,乃得有为人之价值。尚诈术者,何能立名建业?”

“你……”

谈无欲正要驳斥,这回却被素还真及时抢白道:

“照世明灯所言甚是。”

谈无欲重重地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照世明灯也不去理他,道:

“素还真,慈郎认为名人榜乃是罪恶之源,理当毁之。”

素还真回道:

“我也有同感,可是事已成定局,很难收手。”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你好自为之吧!告辞。”

照世明灯不再理会现场的议论纷纷,绝俗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等群侠们一一散去,素还真心头更加沉重了。他看见秦假仙也沉思着离去,未上前来邀功,这分明是照世明灯的一席话已在他心中起了作用;秦假仙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呢?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照世明灯离去前说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琉璃仙境内,一线生与素还真相对品茗,见素还真心事重重,一线生忍不住开口说道。

闻言,素还真抬起头来说道:

“我可以为你解释。”

“请说。”

“善事做得不够多,是无法成为人人口中的善人的……”

不等素还真讲完,一线生便接口说道:

“恶事做得不够多,就达不到毁灭自己的地步……好了,素还真,这样的解释等于废话!”

“道友,你对这样的解释不满意吗?”素还真笑眯眯地问。

一线生白了素还真一眼,道:

“老友,我有一句话你听是不听?”

“劣者不能不听。”

“你知道就好。说真的,我认为名人榜被毁掉是一件好事,免得再牺牲武林的英雄豪杰,每害死一个人,你的罪行就加重一分。如同照世明灯所言:‘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句话你要谨记在心啊!”

“我知道。”

素还真叹了一口气道:

“唉!其实我也很想过着平静的生活。”

一线生不客气地道:

“想过平静的生活并不困难啊!只要你宣布退隐,今后就是自由之身了。”

“不行,我的理想尚未达成,我不能退隐。”

“你的理想是什么?武林至尊?”

“非也!非也!只要能四海一家,世界大同,那我的理想就达成矣!”

一线生忍不住道:

“想要天下大同谈何容易?你要知道,人是有思想、有主张的,而且每一个人的思想都不一样,如何能大同呢?”

“一线生,你误解天下大同的意思了。”

素还真继续说道:

“天下大同只是一种制度与规则,让所有人有所遵循、有所依据,而不是强凌弱、众暴寡,只有权力与暴力,而失去了正义。”

“制度?规则?除非你是一国之君,才有可能订定制度与规则,否则你教大家如何去遵守?”

“大爵非人所授,就算是贵为人君,也未必有能力订下制度,让世人遵守。劣者又何曾着眼于此呢?”

素还真望着一线生,又道:

“我知道世人都认为我是一名野心家,就连你……”

“欸……素还真,我这样劝你,可是为你好啊!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劝归劝,无论如何,我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素还真道:“好了,我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让它顺其自然吧!”

一线生正要说话,陡地注意到素还真的脸上冒出一点一点的红斑,一线生大吃一惊,慌张地叫道:

“素还真,你……你的脸……”

素还真莫名其妙地反问道:

“我的脸怎么样了?”

一线生颤抖着声音说:

“你的脸……为什么会出现一点一点的红斑?”

“啊?”素还真脸色倏地一变,立刻往玉波池疾奔而去。

一线生与小金刚;小玄元都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也随着素还真奔往玉波池,只见素还真临水自照,果然见到自己脸上的异状。

“啊!我的脸……难道是毒丹的毒性已经发作了?”

一线生忙道:“素还真,你体内的毒性萌发了,还是赶快服下秦假仙为你求来的解药吧!”

“这嘛……”素还真反倒迟疑了起来。

一线生知道素还真的心结,遂道:

“你怕沙人畏给你假的解药吗?素还真啊!你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服下解药,等于毫无生机,若服下解药,你还有一半的机会,赌赌看吧!”

“唉……罢了!”

素还真把心一横,取出解药,仰首服尽。

小金刚等人紧张地看着师父服下解药后的变化,一线生问道:

“怎样?你觉得如何?”

“觉得体内热烘烘的。”

“可能是药性在游走……”

一线生话未说完,顷刻间,素还真脸上的红斑已点点尽退,恢复原有的光洁无瑕。

众人见状都松了一口气,一线生转忧为喜道:

“你看、你看,脸上的红斑已经不见了,看来你的顾虑是多余的,沙人畏并没有骗你……”

“啊!”

素还真突然腹痛如绞,好像有千万把牛毛细针同时戳刺着五脏一般,感觉又痛又痒,整个人头晕眼花,连站都踉跄不稳,然后哇地一声便吐出一口草绿色的莫名**,腥臭难当。

一线生吓得面无血色,急忙扶住素还真叫道:

“素还真、素还真,怎么了?你感觉怎么样?”

小金刚与小玄元更是慌张,在一旁扶着素还真直喊道:

“师尊!师尊啊……”

素还真连话都说不出来,众人宛若搀扶着冷冰冰、全身无骨的一尊死尸般,只差这具冷得骇人的身体还会发抖。

素还真又接连呕出几口绿水,脸上浮现一抹青黑,勉力颤声道:“我……中……计……了……”便不支昏倒在一线生怀里。

“危险啊!”

一线生及时点住素还真周身几个要穴,以免毒气攻心,药石罔效。

小金刚焦急地问道:

“老前辈,要如何才能救我师尊?”

一线生满头大汗,霎时也手足无措。

“这……我并不精通医理,我也束手无策了!”

小玄元悲愤道:“师兄,我们去找沙人畏算帐!”

“等一下,小玄元……”

一线生及时阻止道:

“你不能意气用事,这样一闹,你师父更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老前辈,那你赶紧想办法,赶紧想办法啊……”

小玄元毕竟是小孩子,一急之下扁起嘴就想哭。

“好啦、好啦!我会想办法。”

一线生脑中无计,手边无人,却仍出声安慰道:

“让我静静地想办法,你们先将令师扶回房休养,让我仔细想想看。”

两小童从未如此听话过,马上就扶着素还真离开了。

留在玉波池边的一线生,见到冰澈的池水倒映出自己束手无策、急若燃眉的脸孔,顿时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只得长叹连连。

话分两头,秦假仙离开公开亭之后,一直揣度着照世明灯话中的玄机。

自己初登名人榜,素还真便赠予刀锁、传授八卦迷踪步等等;现在想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妥,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刹那间,冷冽的杀气射至,秦假仙本能地一闪,身形挪移如电,瞬间又闪回原地,像是不曾移动过一般。

“哇!”

闪过了刀气,秦假仙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叫:

“是谁?是谁施暗招?有种的给我出来!”

枯枝窸窸窣窣,宇文天黑瘦的影子踏了出来,黝黑的面孔罩着一层青气。

“原来是你,没白骨也没灵车的白骨灵车!”

宇文天沉沉冷冷地吐出话:

“白骨灵车的化身只是权宜之计,我单锋剑尊的名号,你难道不知?”

“尊?你哪里尊?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损兵折将,灰头土脸的,我看你只能在旁边蹲着凉快!”

宇文天一双白惨惨的眼珠子像是要喷出冷焰一般,但他硬是压抑住,眼前还是先完成任务要紧。

“废话少说,交出你的布袋!”

“你要我的布袋?嘿嘿……你有这个本事吗?”

“好!”

宇文天当真不负天下第一剑之名,“好”字未落,刷刷刷数声轻响,凌锐的剑气四射,足下轻点,剑气先至人后至,以宝剑向秦假仙当胸刺去。

秦假仙轻轻巧巧地闪过一剑,回手便是一刀刺去!

宇文天一窒,急忙跃身避招,下一式便无法衔接出招了。

待宇文天落地,手按单锋剑,一时之间也有点无法接受秦假仙变得如此高强,竟能见招拆招,毫不含糊。

就算秦假仙学到绝世武功,拥有几成火候,但也要等待时间的磨练;再说临敌应的能力,越是老手才能越纯熟,像秦假仙这样的反应分明就是一个高手的程度。

难道这个人根本不是秦假仙,而是某个易容为秦假仙的高手?

宇文天不敢大意,腕部一振,真气顺剑而出,迅速地挥扫出去。

秦假仙又是一闪不见,等宇文天一惊,正要收回剑势,秦假仙又冒了出来,刀气便当头劈来!

宇文天大惊,身子侧闪,剑气再说;秦假仙没料到他这么快就使出下一招,连忙闭上眼睛踩出八卦迷踪步,一下子前一下子后,让宇文天看得眼花撩乱。

秦假仙刚才差点被宇文天扫中,数天来“打遍天下”的自信以上萎缩,再也不敢跟宇文天交手,只以八卦迷踪步混换宇文天的招式。

而他这一招果然奏效,宇文天完全掌握不到秦假仙下一步的身形,屏息凝神,按着剑等待出招。

就在一个专心跑、一个专心看的当儿,全然没注意到另一道身影……不,是另“三道”身影走上前来,在一旁看他们对峙。

扑鼻的脂粉香让宇文天大吃一惊,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的,居然是天下第一刀──少爷刀金少爷,以及他的两名舞姬。

“是你!”

金少爷慢吞吞地吸了一口菸,才懒洋洋地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

“啊呦?”

秦假仙发觉有人来了,暂时定下脚步,看看情况。”

宇文天一脸阴沉地说道:

“我与秦假仙的事,你想插手吗?”

金少爷俊目一翻,以镶金踱银的长菸斗指着宇文天说:

“你讲话的口气,我听得很不高兴。”

“那就请便。”

“请便的人是你。”

金少爷连正眼都不瞧宇文天一下,宇文天也感觉出金少爷不是适巧路过,而是有意挑衅。

“嗯?看来你是存心找麻烦啰?”

“没错,我就是摆明了要找你麻烦。”

“哼!那今天单锋剑就会会你的少爷刀!”

“求之不得。”

秦假仙一瞧有帮手,胆子立刻大了起来。

“金少爷,我帮你!”

“不必,你闪一边去。”

金少爷随手以菸杆指了指旁边。秦假仙也识相,与其相杀,不如看人相杀。

“好,我去旁边休息。”

秦假仙退至一旁极远之处。虽然想在一旁狠狠地多损宇文天几句,但是万一天不从人愿,金少爷是个绣花枕头,被宇文天一招收拾掉,自己要跑就来不及了。

宇文天摆出架势,手捏剑诀,全身的防守一一顾及,当真是一代剑尊的气势。

然而金少爷却仍慢条斯理地抽着菸,悠然道:

“爱姬,跳舞吧!”

“嗯?”宇文天沉着脸,杀气腾腾。

金少爷笑道:“杀人是一种艺术,何不融入歌舞之中,让它更加完美?”

这些话听在宇文天耳里,像是在讽刺自己一般,而两名花枝招展的舞姬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皓腕挥扇,翠袖御风,便欲起舞。

岂知宇文天正盘算着先杀了这两个碍眼的妖姬,再全力针对金少爷出招。

“等一下!”

一阵严厉的声音传了进来,金少爷和宇文天都暂止杀意。

只见白发老人缓缓走了上来,神色从容地说道:

“金少爷,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完成了一件。”

“还有一件呢?”

“不会耽误你的时间!”金少爷有点不耐烦了。

“你现在就在耽误我的时间。”

说完,白发老人转头望向宇文天。

“宇文天,你可以离开了,你已经耽误到金少爷的工作。”

宇文天怒道:“你有资格保住金少爷吗?”

老人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不认识我,也应该认得欧阳宏吧?”

宇文天呆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陡然觉得老人的面孔有某些特征,越看越像某个人……老人却不再理他,转头对着金少爷。

宇文天的眼中突然露出一抹诧异之色,深吸了一口气,便二话不说地转身离去。

“哈哈哈……他毕竟还是不敢惹我!”

白发老人道:“狂傲的金少爷,你还是赶快去完成你的任务吧!”

金少爷深深吸了一口菸,道:

“我有件事要让你明白,那就是:我不是每样差事都能接受。”

“嗯?你受了委屈?”

“委屈是没有,只是有点被愚弄的感觉。”

“没人愚弄你,你只是遵照指示行事而已。”

“指示、指示,我接受的到底是谁的指示呢?”

金少爷俊容不悦,开始有点激动起来。

“金少爷,你问这个问题就违反了行规。当初我们合作是两厢情愿的,我给你货,你替我做事,这是非常公平的。至于我们的背后有什么人,你可以一概不知,你今天问这个问题,如果我往坏的方向想,那就是你有意把我这个中间人踢开,直接去接触最高层的人物;既然你想让我没水喝,那我也会让你没路走!讲坦白一点,我会断你的货。”

金少爷冷笑道:

“你这招实在很绝,好,算我金少爷栽在你手中,但是你要保佑没有其他路线让我搭上,如果不幸让我搭上别的路线,我会画一张遗像送你。”

“你的话很有挑战性。不过有件事你要了解,你要的东西只有我有,而我需要的人才却不止你一个。”

“哼!我若要死,也会找你垫底!”

金少爷拂袖而去,两名舞姬随着浓浓的芬芳气息离去。白发老人无于衷,一点也不在意是否得罪了金少爷。

这时,躲了很久的秦假仙马上跳出来说:

“老先觉,老仙角,你实在不简单,不过也很鸡婆,金少爷和宇文天要拼下去,你没事出来搅局做什么?”

“我是想劝和啊!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应该和平相处,每天你争我斗,那武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静呢?”

白发老人收拾起威严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口吻、声调。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个宇文天是个坏蛋?他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我们要救活人,不是救死人。宇文天过去虽然犯了不少错,可是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将他导入正途,杀人并不是最根本的方法。”

“杀人不是根本的办法?才说你是老先觉,原来是蠢蛋一个!他死了就不会做坏事,这不是根本的方法,那什么是根本的办法?”

“他不做坏事,别人也会做;如果一直杀下去,你杀得完吗?老朽认为,改变社会风气才是最重要的。”

“改变社会风气?现在社会风气是怎样的?你说出来我听听看。”

“目前的社会风气只偏重名利,固有道德渐渐沦丧,你想,自从素还真与谈无欲创写名人榜之后,武林中的杀戮就日渐增加,今天我杀你,明天你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想留名榜上,做一个刀王、剑尊而已。可是他们没想到今天当了剑尊或刀王,所面对的就是接受别人的挑战,这些人所过的,是没有明天的生涯。秦假仙,你也是名人榜上的一员,难道你没有想过吗?万一有一天,出现一个口才比你好的人向你挑战,那你要如何面对这个难关呢?”

秦假仙老实回答:“我没想到这一点。”

“不曾生病的人,不知道良药是苦的;没遇过困难的人,不晓得如何克服困难。想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不是那么简单。”

“你所说的都是以后的事啦!目前我觉得过得很满意。”

“哈哈哈……其实你是一个被人利用而不自觉的人。”

“谁利用我?秦假仙急忙问道:

“素还真啊!”

“你乱讲!”

老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你坐船出海,发现有一个人漂浮在海上,而这个人的背后有一条鲨鱼要吃他,这时候你船上有一把短刀和一条绳索,你会如何做?”

“我会把绳子丢给那个人,救他上船。”

“一般人都和你一样,但是同样的事情,却有四种不同的作法。由这四种不同的作法,可以判断出这个人的本性是善是恶。”

“你说出来听听看。”

“第一种人会当作没看见,任由那个人被鲨鱼吞食。”

秦假仙道:“这种人实在没有人性,毫无恻忍之心。”

“还有一种人更加狠毒,他会丢那把短刀给你,让你与鲨鱼搏斗,从表面上看来,他是要帮,其实他是在利用你去杀掉那条鲨鱼。如果你死了,对他没有损失,鲨鱼死了,那他就有收获了。”

秦假仙想想,不禁有点冒冷汗,点头连连地说道:

“嗯、嗯,你讲的没错。”

“第三种就像你的反应,丢绳子救人。至于第四种人,他会把绳子丢给你,然后自己持刀跳入水中与鲨鱼格斗,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才是真正的勇者。”

秦假仙虽然同意,却也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种笨人?

白发老人续道:

“而素还真给你的,我不看也知道是杀人的利器,这就像是第二种人,利用你去杀死鲨鱼。秦假仙,你是聪明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君子仁人,你自己去判断吧!告辞了。”

白发老人留下秦假仙一人在树林中想着刚才的对话,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到自己与素还真非亲非故,素还真却给了自己刀锁,又教自己武功,这其中必有用意,

难道真的是要利用自己吗?以素还真的聪明,确实有此可能。

秦假仙越想越不对,当下决定要去向素还真求证一番。

白发老人深信自己这一番话,必定会在秦假仙的心中发挥作用。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加重素还真的危机,断绝他的每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