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一个誓言

店铺的最中央,吊着一个漆花灯罩的黄光电灯泡儿。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但,被这昏暗的灯光一照,却莫名地感觉店里更幽暗。

工作台后的老修理匠,是个不修边幅的大爷。头发乱糟糟,胡子一大把,连衣衫都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他手边,放一盏LED工作台灯,好歹比店里的灯亮多了。

“瞎子用什么手机?”他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说。

“你说谁是瞎子?”冯可武快被憋疯了,找到机会,就打算发火。

“不是瞎子,还进我的店?门口的告示,看不到?”

老修理匠,一直用一种不悦且冰冷的语气,跟我们说话。

这时,他刚好修好了手中的手表,就拧了两下发条,放在耳边细细地听声音。

他抬起头来,我们才总算是看清楚了他的长相。除了不修边幅,五官倒是挺端正,尤其是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神采。

“您是中国人?”我制止了冯可武的冲动,耐着性子走上前,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

老修理匠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了一下,掀了掀眼皮,看了我一眼。

“嗯。”这个声音发得很奇怪,就好像是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却使劲儿发出来一样。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一只手机,需要加急修理。既然您是中国人,那么,都是同胞,还请您帮帮忙。”我把姿态放得极低,求人办事,总不好太过强势。

老修理匠拿着一块绒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中的表,擦干净了,又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手表盒子里。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他都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

冯可武几次冲动地想要开口,都被我拦住了。

后来,一个农民打扮的当地人,急匆匆地赶过来,用英文跟他说了几句话以后,他就把盒子递给对方,让他把表取走了。

而后,他竟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工作台,关掉了工作台上的灯,准备打烊离开。

“喂,你什么意思呀?到底帮不帮忙?”冯可武再也忍不了了,一个大步上前,挡在了老修理匠面前。

“一句话都不说,算什么意思?”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老修理匠,然而,对方却始终没有回应他任何一个表情。

我给冯可欣使了个眼色,让她和冯可文一起,把冯可武拉了出去。

他们走后,店里,就剩下我和老修理匠两个人。

冰凉的夜风从店门口灌进来,吹动了铜铃底下的流苏穗子。

“我知道您还热爱着中国!”我站到了老修理匠面前,话一出口,明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流光闪动。

“从你店铺的装修来看,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爱国,不可能还说着一口这么流利的中文。”我给自己的断言,补充了一个解释。

老修理匠的唇角,慢慢地挑起一丝不屑的笑意:“你想多了。”

说完,他就想要绕过我,走出店门。

“既然这么爱国,那么,为什么要立下那么奇怪的规矩?为什么不接待亚洲顾客?”我伸出胳膊,仍旧固执地挡住他的去路。如果要说服他,就必须要知道他那样做的原因!

老修理匠默了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因为一个誓言。中国人最讲‘守信’二字,所以,回去吧,不要试图说服我。”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在给了我答案以后,下了逐客令。

我的手,蓦地攥紧。

想过很多种理由,甚至把他想象成一个可恨的民族歧视者,却没想到,真正的理由会是一个“誓言”。

“放弃吧。”老修理匠从货架上取下老旧的门锁,准备出门。

“如果……”我低着头,幽幽地说了一句,“如果说,我让一个英国人拿着手机过来修,你会给修吗?只有两种可能,如果不修的话,那是一个英国顾客,你不可能把客人赶出门去。如果修了的话,手机是我的,你仍旧会破了誓言。你会怎么做?而且,我也观察过,居住在这附近的亚洲人不少,你怎么知道,以前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再抬起头来时,就看到老修理匠脸色怪异地看着我,手中拿着他的锁。

“你……会怎么做?”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老修理匠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沉默了半晌,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所以,你并不能保证,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遵守着自己的誓言!”我又下了断言。

老修理匠看着我,脸上的震惊之色,表现得很明显,迟迟都没能回过神。

“一个自己都不能鉴别是否一定遵守着的誓言,为什么要固执得去遵守?而且,在我看来,这誓言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我再接再厉,想要说服他。

窄小的店铺里,流动着一种很奇异的氛围。

我能感觉得到,老修理匠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坚守,是不是有意义了。

教堂的钟楼上,突然响起了洪亮的钟声。

当、当、当……

钟声结束后,老修理匠突然笑了:“差点儿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给绕进去,誓言就是誓言,不能改变。想要我帮你修手机的话,就让英国人送过来,反正,我只认送手机的人是我的顾客。”

说完,他就走到门口,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我可以把他的话,理解成某种带有暗示意味儿的妥协吗?!

尽管这是一个毫不费力的办法,可是,心中,突然憋了一团火气。

憋闷得很难受!

我已经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出店门,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远处两束明亮的车灯,打在我脸上。

车子近了,从车子里走出来的人,是洛云川。

他的脸上带着满满的倦意,一下车,就朝我走过来:“晚饭时间,怎么乱跑出来?小心又把胃给饿坏了。”

话没说完,我的手心里,就被塞进一颗暖烘烘的水煮鸡蛋。

憋屈的那颗心,一瞬间被温暖了。

我仰头,看着洛云川,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刻,我明白自己所有的憋屈,其实都是委屈。

老修理匠对我的拒绝,无形中,让我体会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围绕在我周围的,那些无所不在的冷漠。

他在店门上落了锁,戴上一顶磨破了边儿的小礼帽,真得像一个因循守旧的老派英国人一样,径直朝前走去。

“我不会让英国人来送手机,我还会再来,直到你愿意接待我!”我突然开口,坚定地冲着他的背影喊。

老修理匠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我。

“‘誓言’不可以……”他的话还没说完,目光突然定格在洛云川脸上,眼神中满是疑惑和震惊。

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定格了一般。

他一直站在台阶底下,仰着头,看着洛云川,看了许久。

我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洛云川,小声问他:“你们认识?”

洛云川微微摇头,他的表情也很疑惑。

后来,老修理匠突然问洛云川:“你叫什么名字在?”

洛云川呆了一瞬,出于礼貌,回答了他的问题。

知道答案后的老修理匠,脸上露出了无比失落的表情,转身,戴着他的小礼帽,走开了。

“真是一个怪人!”冯可欣感慨一句,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这个老修理匠,为什么会对洛云川这么感兴趣?身为一个爱国的中国人,他到底为什么要发那样一个誓言?

他的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你们几个,怎么来了?”我正对着老修理匠的背影出神时,耳边,响起了洛云川不耐烦的声音,“我带你们嫂子出来玩几天,你们也得跑来捣乱吗?明天一早,统统给我回去!”

一听说让回去,冯可欣吓得小脸儿都白了,赶紧跑过来,搀住我的胳膊,说:“是嫂子让我们来的!”

“真得?”洛云川挑眉看向我,“你是觉得,阿东他们的瓦数不够高吗?”

我呆了呆,这家伙,又是吃了哪门子的醋?

“唉,等等,你听我解释!”没等我解释的话说出口,洛云川就把我塞进车里,阿东发动引擎,开动了。

就留冯家三个小可怜儿,和一辆车,风中凌乱地站在“老王钟表修理店”门口。

“你干嘛不欢迎他们啊?他们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呀!”我揉着被洛云川握得酸痛的手腕,不满地质问他。

“太吵。”洛云川皱着眉头,从我手中接过鸡蛋,在车门上磕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剥鸡蛋皮。

“挺可爱的呀!我喜欢他们三个。”我跟他唱反调。

“我不喜欢。”洛云川不让步。

“嘁,没爱心!”我批评他。

“我的爱心都给你了,当然没多余的分给他们。”洛云川理所当然地反驳我,同时,将一颗剥好皮的水煮蛋,放到了我手中。

我开开心心地开始吃鸡蛋,他眸光一闪,突发奇想地补充了一句:“我倒是应该多留点儿爱心,分给我们以后的孩子们!”

孩子,还……们?!

我一口鸡蛋没咽下去,差点儿没被噎死!

洛先生,你是打算生几个呀?!

喝了好几大口水,才勉强把鸡蛋送进了肚子里,懒得再跟他拌嘴了。

“今天还顺利吗?”我问他。

洛云川脸上的笑容,突然小了许多,看着我,没有出声。

看他这反应,我就知道,肯定不顺利。

“我们今天遇到顾少钦了。”我说。

天杀的,洛云川的工作已经很难做了,我们还给他捅这么大的篓子。可是,又不敢不招!

我把今天在机场发生的事情,以及刚刚修手机的遭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洛云川。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却耐着性子安慰我说:“没关系,不要往心里去。”

“可是……”

“没有可是,你做任何一件事,都不要有后顾之忧。苏米,你不会拖我后腿,我也不需要你帮助。你就是你,是我要保护的人。在我面前,永远都不要有心理负担!”洛云川微微低头,眸光深邃地看着我。

街边路灯的光芒,透过车窗,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天空中的星辰,特别好看。

我心里暖烘烘的感动,禁不住仰头,吻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