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安嘉

他叫安嘉,第一次见他时,他20岁,浓眉大眼的端正长相中,透着一股子英气。

那年,他在小学后面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开了镇上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武馆。

可以说,安嘉就是个武痴,每天都沉浸在武学的世界里,什么跆拳道、截拳道、少林功夫、武当功夫……多多少少都会点儿,不过,他的专业还是跆拳道。

安嘉说,他的梦想是,十年时间内,把这家小武馆开成一家大规模武校。

没想到,今天会跟他偶遇,我们俩就站在街边聊了一会儿。

我问他的梦想实现了没有,他自嘲得笑了笑,说,什么梦想啊,就是梦,现在都过去了。

那几年,安嘉的小武馆,一直都没有什么起色。

后来,在家里的安排下,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又被老婆逼着,关了武馆,走上了外出打工挣钱的路子。

充满朝气的青年,如今,成了一个被时光磨去了光泽的中年糙汉子。

我心中有些替他惋惜。

聊天的过程中,安嘉说,我走了以后,当初在小学校门口开小卖部的老赖,拿食物**和猥亵了好几个小女生,被警察抓了,判了无期徒刑。

我说,他活该!

伍大官一家,这十几年来,跟以前一样,除了长大和变老以外,并没有太大变化。

全家还是指着秦翠花一个人在胶鞋厂工作的那点儿工资过活,伍大官还是每天游手好闲打麻将,安嘉说,伍大官现在也跟他爹伍大财一样,早早就戳了学,在家张嘴等吃饭,啥都不干。

李月英在外面跟别人讲,说她孙子哪里需要干活儿,干什么活儿?以后,自然有女人愿意送上门儿来伺候他,还得挣钱养他。

说到伍大官一家时,我沉默了好久。

面上努力装作平静,心里却已经波涛汹涌,不得安宁。

闷不吭声地听安嘉说了许多,再开口时竟发现自己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个悲剧的话,那么,伍大官一家,就是我悲剧的起点。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小镇上不断响起放鞭炮的声音。

按照老家的习俗,这个时间放鞭炮,是宣告年夜饭开席了。

我望了一眼伍大官家所在的小区,每家都亮着灯,看起来,一片温馨。

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11年前,也是大年三十的那个大雪夜,他们一家围坐在桌前吃年夜饭时,我差点儿饿死在街上……

“安老师,我先走了。”我不敢再去想那段回忆,慌不迭地跟安嘉道别,然后,拉着箱子快步走开。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个女人的叫骂声。

“死鬼,怎么出来这么久,魂儿被哪个小狐狸精给勾去了,连家都不知道回了?”我回头,看到一个长得特别彪悍的女人,正拧着安嘉的耳朵,他肩上扛着的小孩儿,高兴地拍手叫好。

“姓安的,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你看看人家齐刚,为了要钱,大过年的都在工地上拉横幅,刚刚都上新闻啦!你倒好,只知道往家跑,还好意思说自己顾家,顾家能当饭吃啊?!”

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女人只是扯着嗓子喊,不给安嘉留一点面子。

安嘉闷不做声,像是早已经麻木了一样。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本来不好管,但是,从安嘉媳妇儿的话里,我怎么听到了齐刚的名字?

我赶紧拉着箱子往回走:“安老师,你知道齐叔叔在哪里吗?”

“哦,齐刚啊,他在……”

“你别说话!”安嘉话还没说完,就被媳妇儿打断。她挑着眉毛,警惕地看我:“你谁啊?刚刚跟我们家男人说话的,是不是你?我告诉你,以后离安嘉远一点,不然我……”她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小时候,觉得安嘉特别帅,长得白白的,还有梦想,跟镇上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好多小姑娘都迷恋他。

没想到,他最后竟然娶了这么一个女人。

她没有底线得闹腾,安嘉再好的脾气,也火了,把孩子往她怀里一丢,吼她,让她立刻滚回家。

眼看着一场家庭战役,一触即发。

我赶紧从包里掏出二百块钱,塞进小孩儿手心里,笑着说:“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买糖吃。”

小孩儿一看到钱,就开心地拉着妈妈往小卖部钻。

女人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安嘉,最后,还是委委屈屈地跟着孩子走了。

安嘉不好意思地说,让我看笑话了。他说,他老婆以前不这样的。

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孩子,挺不容易。现在电视剧里,又总是演男人在外面找小三儿什么的,所以,她就变得很敏感了,天天怀疑他在外面找女人,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找茬吵架。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转移话题,问他齐刚现在在哪里。

安嘉说,去年一年,他跟齐刚都在一个工地干活,现在齐刚一群人在工地维权要钱,可是,那家工程的老板早就跑了,跟谁要钱去?

他们闹得动静再大,最后,也只能是瞎折腾。

我看着安嘉,恍惚间,看到他曾经硬朗笔直的脊背,变得弯曲了。他低了头,向现实、向社会,低了头……

我叹了一口气,把齐阳的事情告诉他,希望他能帮我把齐阳的骨灰带给齐刚。

安嘉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不好吧。”

他找了好几个理由跟我解释,不是他不想帮忙,是真得不方便。

他说大过年的,弄一个骨灰盒到家里去,不吉利。还说,他过了年,就要换个地方打工,不去找齐刚了。

他说话时,有点心虚的样子,我全都看到了。

我笑笑,说:“没关系,安老师,你告诉我齐叔叔的地址吧,我自己去找他。”

齐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告诉我工地的地址——海城市某开发区某正在开发的楼盘。

当我知道齐阳一直心心念念的父亲,其实就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可是,至死他都没能再见上一面时,心脏不禁一痛,不由得要感叹天意弄人。

安嘉跟我客气,要我去他们家吃年夜饭。

我婉拒了,他们家有个母老虎,去了,是吃饭还是被吃都说不准。

跟安嘉分别后,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决定明天买票回海城。

大年三十,人们都忙着在家团聚,街上几乎没有人。店面都关门了,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我跟旅馆老板买了两包方便面,又借了两只碗,拿回房间用开水泡了。

我一碗,齐阳一碗。

我将他的骨灰盒端正地摆放在椅子上:“幸好何红梅不要你,不然,今天都没有人陪我过年。”我自嘲地苦笑,吸溜吸溜地吃着碗里的泡面。

一边吃面,一边跟齐阳“聊天”时,外面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已经飘飘悠悠下起了雪。

把碗洗好了,就下楼去还给老板。看到柜台里摆放着香烟,我没忍住,就买了一包。

其实,我也不知道买烟到底要干嘛,我一个孕妇又不能抽,可是,这样的雪夜,死寂清冷的小旅馆,总觉得很适合点一支烟。

回到房间后,我把两把椅子都搬到窗户边上,自己坐一把,另一把椅子上摆着齐阳的骨灰盒。

点燃两支烟,一支夹在指缝间,另一支,放在骨灰盒前的烟灰缸里。

两股青烟徐徐升起,终于给这清冷的雪夜,增添了一丝生气。

窗玻璃上,结了一层水汽。

隔着雾蒙蒙的窗户,看着窗外已经是漫天飞舞的大雪,我把手轻轻放在齐阳的骨灰盒上,触感冰凉。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齐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有个成语叫做“触景生情”,很多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忆,在看到跟那一年几乎一样的大雪时,全都像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洪水猛兽一般,争先恐后地向我扑过来。

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被一群小男孩儿挤在草垛里,无路可逃。

伍大官伸出胖嘟嘟的手背,蹭了把流到嘴角的黄鼻涕,趾高气扬地冲我喊:“丑丫头,快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看看。”

那个画面里,我大概3岁,伍大官4岁。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逃回来的,也不知道,我的裤子,究竟有没有被那群讨厌的家伙给扒掉。

再后来,我渐渐有了记忆。

我跟着姑婆一家,从落后的山村,搬进美丽的小镇。

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我好像听到姑婆讲什么“摇钱树”。他们全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好像要吃掉我一样。

我瑟缩地躲在墙角里,小声哀求:“不要吃我,我没洗澡,臭!”

刚一说完,伍大官的爸爸就笑了:“滚犊子,谁要吃你这个小野种。老子还要靠你发财呢!”

那时候,我大概才4岁,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发财?更不会知道,他要拿我怎样发财。

但是,我还是为了再也不用睡狗窝而开心。

70平米的两居室,伍大官自己一间卧室,他爸爸妈妈一间卧室,姑婆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我,每天只能像条狗一样,裹着一个脏得完全看不出颜色的破旧棉絮,躺在门外的走道里睡觉。

有时候,我会被晚归的邻居,不小心踩上两脚,痛得牙齿打颤。

但是,我却从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因为,我再也不需要淋雨,再也不会被村里的小孩儿欺负了。

姑婆年纪大了,觉少。每天天不亮,就打开门,唤我进屋。

无论我多困,都得乖乖进去,准备一家人的早餐,打扫卫生,洗衣服。

做家事的时候,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即便是勺子碰上锅沿儿,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姑婆都会举着她的木头拐杖,兜头给我来一下狠的。

我懵懵懂懂地感觉,我跟其他小孩儿都不一样。

姑婆说,我是被他们家的大黄狗,从田埂上叼回来,专门给他们家干活的。

幼年时的我,竟完全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