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落叶归根

“十月怀胎,三年带娃,难道你要抱着孩子去红夜上班挣钱吗?”

这是百合留下的问题,太难了。

她耐着性子劝我说,如果洛云川对我是真心的,让我不要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能对我好,其它都无所谓。起码,跟他在一起以后,孩子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摇头苦笑,不可能了。

我自己,就是被赵猛这样的坏人,一步步给毁了。我怎么可能再为了物质生活,委身于一个坏人?

就算一个人再苦再累,我都不会再去求洛云川。

在车站分别时,百合疼惜地看着我,摸摸我的头。

我说:“没事儿,我能行。”

她最后叹了口气,无奈地跟我道别。

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即使再心疼,也没有像洛云川那样的底气,能说出“我养你”这样的话。

她能听我倾诉,给我出出主意,我已经很满足了。

在大禹州火车站门口站了很久,我才回忆起公交车站的位置。

太久没回来了,我坐在回许县的公交车上,心里忽然有些忐忑起来。

很多人回老家时,都会矫情地说一句“近乡情更怯”,但是,我却本能地感觉到害怕。

车子离许县越近,这种害怕就越明显,下车的时候,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我下车的位置,是一所小学校门口,学校的对面,开着一家卖各种小零食、文具的杂货铺。

学校放寒假,没有生意,杂货铺就关了门,一个肥胖的女人坐在店门口摘菜,见我下车,就朝我这儿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摘她的菜。

这间杂货铺里,有我害怕的人,我赶紧快步走开。

我离开11年了,小镇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之前姑婆一家住的小区还在,其它的房子好像都被翻新过了。

我拉着箱子,在街道上转了好几圈儿,都没有找到齐阳家以前的房子。

找个路边的老太太问个路,她跟我说不认识齐阳,我说何红梅(齐阳后妈名字)家,她这才点头,哦,知道咯!

棚户区改造后,齐阳一家就从之前简陋的小平房里搬了出来,拿着补贴款又自己贴了点儿钱,在附近小区买了套像样的房子。

我一路问过来,终于在某栋楼房的三楼,找到了他们的新家。

我一眼就认出来,开门的女人是齐阳的后妈,那个长得一脸尖酸刻薄,却又喜欢把脸涂得跟日本艺伎一样白的女人。

她现在老了许多,脸上多出了很多条褶子,却依旧涂了满脸白。

我对她的记忆,只有一个字——凶!

下巴永远扬的高高的,说话永远盖人一头,一点儿不顺心就拿齐阳撒火。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小时候,有一天她要给自己半岁的女儿洗澡,让齐阳给兑热水,因为小女孩儿乱动,有几滴热水不小心溅到她身上,小孩儿哇哇一哭,何红梅就恨得眼睛都竖起来了,直接端起一锅热水,兜头就给齐阳浇了下去。

那一次,齐阳差点儿丧命,也是因为那一次,坚定了他要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看到我时,她愣了一下,问我是谁。

这一路走来,我也见过几个小时候的熟人,不过,他们都认不出我来了,只当我是一个外乡人罢了。

我说我是伍悔的时候,她露出了满脸的不可置信,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遍:“你真得是伍悔?这变化也太大了吧?!现在变得这么漂亮,穿得这么好,你发财了啊?”

我苦笑,不过是从超市买的平价衣服,平时莫沫她们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她竟然会认为我发财了?

看着我手里拎着的箱子,她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神色:“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呀?快快快,屋里坐。”

我被她拉着坐在沙发上,屋里是最简单的装修,白墙、地板砖,客厅里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正在看电视。

我环顾了一圈儿,都没有看到齐刚,就问她:“齐叔叔呢?”

“你别提那个死鬼啦,大过年的都不能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说,“你齐叔叔在工地干了一年活儿,临到年底了,该发钱了吧,那个天杀的老板竟然卷钱跑了。你齐叔叔他们正在拉横幅维权呢,没有路费回家。”

没有路费?

一个能挣钱的大老爷们儿,怎么可能没有路费,还不是一到发工资的时候,就被她全数要了去?

11年前,她就是这样,把齐叔叔管得死死的。看来,这么多年过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伍悔啊,你这些年,在外面都怎么过的呀?怎么现在过得这么好?”何红梅朝我做得近了一点儿,“你看你妹妹年龄也不小了,她不喜欢读书,要不,过了年就让她跟你出去,长长见识?”

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跟我说话,可是,骨子里却难掩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觉得好笑,我这才刚进门坐下,连她闺女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怎么就成我妹妹了?

如果我真把她闺女给带去“赚钱”,她该哭了吧?

她就是那种又便宜就上的人,我干脆直接忽略了她后面两个问题,拉过拉杆箱,“刺啦”一声,拉开拉链。

我开箱子的时候,何红梅眼睛都放光了。

看我搬出一个用蓝布包裹好的盒子出来,她就凑过来问我:“这是什么呀?”

我将盒子抱在怀里,手掌轻轻附在上端。

盒子里面,装着齐阳的骨灰。他生前,一直记挂着他的爸爸,希望能够跟爸爸住在一起,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

我一层层揭开蓝布,露出里面枣红色的骨灰盒时,何红梅的眼睛立刻瞪成牛眼一样大,尖着嗓子喊:“大过年的,你怎么把这种东西给带回来了?!”

“阿姨,这是齐阳的骨灰,我带他来落叶归根。我希望,您能通知齐叔叔,让他回来。”我耐心地给她解释。

“不行,不行!”何红梅见了鬼一样,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躲得远远的,“我当你是好心呢,大过年地来我们家拜年。搞半天,你是不安好心,专门跑来邪乎我们家。”

“怎么是没安好心?阿姨,你仔细看看,这是齐阳的骨灰,你儿子的!”我一看她这样,就火了,“落叶归根,天经地义!”

“我没有儿子,我只有女儿!”她指着门,非得让我出去。

我说:“我不走,你通知齐叔叔,让他回来。我不管你认不认齐阳这个儿子,齐叔叔必须得认,他是齐阳的亲生父亲!”

“哼,亲儿子?!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见往家里寄一分钱?现在死了,还想着往家跑,膈应人不膈应人!死哪儿埋哪儿不好吗?”

打死我,我也想不出来,何红梅竟然能说出这种话,还有一点点人性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面对她机关枪一样的利嘴,嘴唇哆嗦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客厅里坐着的那个女孩儿,根本就没管我们吵架还是打架,一心沉浸在电视剧里,连姿势都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改变。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我今天把齐阳给你们送回来了!”我骂不过他,只能强行把齐阳的骨灰留下。

然而,我话音刚落,何红梅连愣都没打一下,指着我的鼻子就说:“你要是敢把它放这儿,我就敢把它倒进马桶里,用水冲走!”

“你……”

我一生气,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赶紧冲进卫生间呕吐。

怕她会动齐阳的骨灰,我还特地抱着它去厕所。

后来,我抱着齐阳的骨灰盒,慢悠悠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儿,每个房间都进去看看。

“看吧,齐阳,这是你的新家。”我轻声告诉他每一个房间的样子,“这是厨房,这是你爸妈房间,这是你妹妹的房间,这是……杂物房……齐阳啊,你爸爸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牵挂。这里没有你的房间,我不能把你留下来,要不,你跟我走,我帮你找一个新家,好不好?”

何红梅看鬼似的看着我,气得在旁边哇哇大叫,却不敢靠过来。

后来,我又将齐阳的骨灰盒装回拉杆箱里,没说话就下了楼。

还没走到楼下,就听何红梅拍着大腿哭嚎:“晦气啊晦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大过年的,招了个丧门星上门!”

我没有告诉他,我箱子里还有一张20万元存款的银行卡,是齐阳的遗产。

人们都说,死者为大。

到何红梅这儿,才知道什么叫做,鬼神怕恶人。

如果把齐阳的骨灰交到她手里,我真是不放心。

我思量着,要去找到齐叔叔,把齐阳交给他。

小时候,齐叔叔就一直在外地打工,印象中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个黝黑精瘦的汉子,长得不好看。

齐阳长得那么好看,我猜,他应该是随了他过世的妈妈吧。

我还记得,齐叔叔举着齐阳转圈儿时,齐阳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

那时的齐阳,笑得那样开心,无忧无虑,比天上的太阳光都更灿烂。

后来,齐阳虽然也爱笑,却总是很矜持,让人感觉放不开。

我知道,我笑起来跟齐阳一样。

受过伤的人,总不敢笑得太大声,生怕笑得太用力,会撕裂心底的伤口。

我沿街打听齐叔叔打工的地点,走着走着,就走到小学校后面。

忽然听到有人喊我:“伍悔?”

我回头,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肩头坐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男孩儿手中拿一串火红色的冰糖葫芦,正津津有味儿地吃着。

男子长着一张典型的方脸,浓眉大眼,本该年轻的脸,明显有着时光过度雕刻的痕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犹豫和不确定。

“安老师!”

我站直了身子,看着这位我幼年时的授业恩师,一时间,感慨万千。